陆锦恒的背脊在踏出食堂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安尔艾斯那句轻飘飘的“校准系统”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扰乱了本应全神贯注于任务的思绪。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通讯器屏幕上滚动的故障代码和山区地图上，用熟悉的指挥逻辑覆盖掉心底那丝陌生的悸动。
三号山区中继站。位置偏僻，信号覆盖边缘，维修复杂度高。这意味着漫长的路程，以及……无法回避的、与安尔艾斯在密闭工程车内的独处。
步伐加快，几乎带着点逃离的意味，走向车库。身后传来安尔艾斯轻松跟上、甚至略带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那家伙似乎永远消耗不完的精力哼出的小调。
“副队，急什么？”安尔艾斯几步与他并肩，侧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光，“设备我已经远程锁定了状态，跑不了。倒是这路上的时间……”他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
陆锦恒没理他，径直走向那辆轻型工程车。他拉开车门，驾驶座那熟悉又陌生的空间映入眼帘。他习惯性地走向副驾——通常由负责安保或指挥的军官乘坐的位置。
然而，一只手却比他更快地按在了副驾的门把手上。
陆锦恒动作一顿，皱眉看向手的主人。
安尔艾斯咧嘴一笑，晃了晃自己还吊着夹板的左臂：“伤员优待，副队。山路颠簸，我这只手可经不起折腾，得找个稳当地方靠着。”他理由充分，眼神却明晃晃地写着“我要坐你旁边”。
陆锦恒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看了一眼安尔艾斯吊着的手臂，又看了看那明显更宽敞、更稳当的副驾驶位，无法反驳。他沉默地收回手，转身，一言不发地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很好。他心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钥匙。至少，掌控方向盘的人是他。
安尔艾斯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钻进副驾，熟练地用单手调整座椅角度，将自己舒舒服服地嵌进座位里，甚至还惬意地叹了口气。他那条不安分的尾巴在有限的空间里扫了扫，毛茸茸的尾尖几乎要蹭到陆锦恒放在档位旁的手臂。
陆锦恒目不斜视地启动引擎，挂挡，松手刹，动作流畅而冷硬。工程车发出一声低吼，驶出了基地大门，将喧嚣与窥探的目光甩在身后。
车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压缩了。
城市的景象迅速向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浓郁的绿色和开始起伏的山路。一开始，两人都保持着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轮胎碾过路面的噪音，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陆锦恒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路况上，下颌线绷紧，冰蓝色的眼睛直视前方，像两潭封冻的湖。
安尔艾斯则显得放松得多，甚至有些过于放松。他先是摆弄了一下车载电台，在滋啦的电流声中调出一个信号微弱的音乐频道，播放着节奏轻快的乡村歌曲。然后，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说起来，三号站那老旧的能源核心，我早就打报告说要换了，总部那群官僚就知道拖……”
“上次巡检修的时候我就发现它散热片积灰严重，这下好了，直接罢工……”
他絮絮叨叨，说的都是工作，语气平常得像是在和任何一位同事闲聊。但他的存在感，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机油、阳光和独特狼族气息的味道，却无孔不入地充斥着这狭小的空间。
陆锦恒始终没有回应，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泛白。
山路开始变得蜿蜒崎岖。车辆不可避免地颠簸起来。
在一个急转弯处，车身猛地倾斜。安尔艾斯似乎正低头看着什么资料，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一带，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驾驶座歪倒过来。
陆锦恒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空出的右手迅速伸出，抵住了安尔艾斯没受伤的右肩，稳住了他倾倒的趋势。
手掌下的肩膀温热而坚实，隔着一层作战服布料，也能感受到其下流畅的肌肉线条。触碰的时间不过短短一瞬，在安尔艾斯借力坐稳后，陆锦恒便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了手，重新紧紧握住方向盘。
“谢了，副队。”安尔艾斯的声音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似乎完全没有被这意外打扰，反而……很受用？
陆锦恒没有回应那句道谢，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了些。
方才掌心残留的触感挥之不去，温热，结实，带着生命搏动的力量，与他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他几乎能想象出，如果不是隔着衣料，那份体温会如何灼烫他的皮肤。
车内的乡村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此刻却显得格外聒噪。
安尔艾斯似乎也安静了下来，不再喋喋不休，但他的存在感并未减弱分毫。陆锦恒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夏日阳光下的放大镜焦点，不时落在他侧脸、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的审视。
陆锦恒的沉默像一层冰壳，将车内躁动的空气冻结。他全部的精神都似乎灌注在前方蜿蜒的山路上，每一个转弯都精准冷静，仿佛在驾驶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而非这辆吭哧作响的老旧工程车。
安尔艾斯终于不再试图用闲聊打破这片冰封。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受伤的手臂往怀里收了收，脑袋偏向车窗，合上了眼睛。那总是精神抖擞竖着的狼耳朵，此刻也软软地耷拉下来，随着车辆的颠簸轻轻晃动。
他像是睡着了。
陆锦恒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安尔艾斯呼吸平稳，脸上带着一丝倦意。是因为伤势未愈，还是昨晚……也和他一样，未能安眠？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陆锦恒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然而，安尔艾斯的“安静”并没能维持多久，也并未带来安宁。
天空不知何时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巅，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
要下雨了。
陆锦恒皱了皱眉，加快了车速，希望能在大雨倾盆前赶到中继站。
但山区的天气说变就变。
几乎是顷刻之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挡风玻璃上，密集得雨刷器开到最大档，前方视野也迅速变得模糊一片。狂风裹挟着雨水，疯狂地抽打着车身，发出令人心悸的噪音。
整个世界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吞噬，只剩下他们这辆在盘山公路上艰难前行的工程车，像一个孤独的金属甲壳虫。
车速不得不慢了下来。
雨幕彻底封锁了前路，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米。陆锦恒不得不将车速降到最低，几乎是凭着感觉和对路线的记忆在湿滑的山路上蠕行。引擎在暴雨声中沉闷地喘息，雨点砸在车顶的铁皮上，发出擂鼓般的巨响，将一切其他声音都淹没。
在这片混沌的喧嚣中，人的其他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陆锦恒全部的神经都绷紧了，既要对抗糟糕的路况，又要对抗身边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睡着的”安尔艾斯。每一次为了避开坑洼或急转而猛打方向盘，身体都会因惯性狠狠撞向车门，或是……无可避免地擦过安尔艾斯的身体。
起初只是手臂与手臂隔着作战服的短暂摩擦。衣料窸窣，触感模糊，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陆锦恒高度敏感的神经末梢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他试图将自己缩紧，减少接触面积，但车厢就那么大，安尔艾斯似乎也睡得毫无防备，身体随着颠簸自然地晃动。
在一次特别剧烈的颠簸中，陆锦恒的右肩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安尔艾斯的左肩。力道不轻。
“唔……”安尔艾斯发出一声模糊的哼唧，似乎被撞醒了。他动了动，受伤的手臂无意识地蹭过陆锦恒握着档位杆的右手小臂。
那触感——夹板的坚硬、绷带的粗糙，以及其下属于安尔艾斯皮肤的、异常清晰的温热——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陆锦恒的脊髓。他猛地缩回手，动作快得近乎神经质，档位杆都因此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安尔艾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里还带着未醒的朦胧水汽。他揉了揉眼睛，看向身旁紧绷得像一张弓的陆锦恒，又看了看窗外泼天的大雨。
“啧，这鬼天气。”他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并没有对刚才的触碰表现出任何异样。他甚至非常自然地，将自己往车门方向缩了缩，给陆锦恒留出更多空间，仿佛刚才只是无意识的意外。
陆锦恒紧抿着唇，没有回应。右手小臂上那转瞬即逝的触感却挥之不去，像一枚被烙下的印记，在冰凉的皮肤下隐隐发烫。他重新握紧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而，这场暴雨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与他作对。
在一个陡峭的下坡接急转弯处，尽管陆锦恒已经将刹车踩到了底，湿滑的路面还是让车辆出现了轻微的侧滑！轮胎抓地力瞬间丧失，车尾不受控制地向山崖外侧甩去！
“小心！”安尔艾斯睡意全无，低喝一声。
陆锦恒心脏骤停，几乎是凭借本能，猛打方向盘试图修正，同时脚下来回快速点刹，对抗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