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锦恒的手指拂开实验桌上厚重的尘埃,露出底下那个半埋着的相框时,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固了。
通道里令人不安的“嘎吱”声,设备运行的微弱电流声,甚至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消失了。世界被剥离得只剩下眼前这张镶嵌在碎裂玻璃后的影像。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蜷曲,但影像依然清晰——一对穿着旧式研究服的年轻男女,并肩坐着,脸上带着温和而充满希望的笑容。男人的眉眼与他记忆中的爷爷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文雅;女人的笑容温柔,冰蓝色的眼睛与他如出一辙。而他们的中间,被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是一个裹在柔软襁褓中、尚在酣睡的婴儿。
一张标准的、幸福的、他从未有机会参与的全家福。
陆锦恒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面罩之后,那双遗传自母亲的冰蓝色瞳孔骤然收缩,一片空茫的死寂。没有泪水,没有惊呼,甚至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他整个人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坚硬的躯壳。
安尔艾斯刚确认完老旧通讯终端成功发出了微弱的定位信号,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轻松回过头,看到的便是陆锦恒这副模样。那背影透出的不再是平日的冷硬或片刻前的决绝,而是一种……仿佛被整个世界的重量骤然压垮的、濒临碎裂的僵硬。
“副队?”安尔艾斯心下一沉,快步走近,声音下意识放得极轻。
他的目光顺着陆锦恒凝固的视线落下,然后,他也看到了那张照片。只一眼,那相似的眉眼,幸福的构图,以及此情此景,瞬间让他明白了一切。一股巨大震惊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陆锦恒对那声呼唤毫无反应。他像是沉入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
几秒钟后,或许更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异常平稳到令人心悸的声线,清晰地陈述:
“这是我的父母。”
没有哽咽,没有颤抖,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这五个字被他说得如同在汇报一个客观事实,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可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上,让安尔艾斯感受到了其下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安尔艾斯喉咙发紧,所有预备好的话语都卡在了那里。他知道,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坚定地向前一步,站在陆锦恒身侧,用自己的肩膀轻轻抵住对方紧绷的手臂,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陆锦恒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个触碰,或者说,他无暇顾及。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照片上,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安尔艾斯鼻腔发酸的动作——
他抬起手,不是去拿起相框,而是用戴着战术手套的食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隔着那层肮脏碎裂的玻璃,依次拂过照片上父亲的脸庞,母亲的笑容,最后,极其短暂地停留在了那个婴儿的面容上。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和一种无法言说的、令人心碎的生疏。仿佛要通过这隔了十九年光阴和一层玻璃的触碰,去感知那早已湮灭在时光里的温度。
“……他们在这里。”他又低声说了一句,像是一个最终的确认,一个迟到了太久的判词。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巨大的、空洞的茫然。
原来,爷爷口中那模糊的“很远的地方”,那张旧照片上模糊的身影,他内心深处那个无法填补的黑洞,其终点,竟然是在这里。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冰冷绝望的地底坟墓。以一种如此具体、如此残酷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
紧接着,他像是突然从梦魇中惊醒,开始行动起来。他不再看安尔艾斯,而是专注地、细致地清理相框周围所有的碎石和灰尘,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陆锦恒取下那个承载着一切的相框,甚至从自己装备包的夹层里找出一小块干净的软布,蘸了点珍贵的饮用水,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擦拭着玻璃上的污垢,让那两张年轻的笑颜变得更加清晰,也让那份幸福的刺痛更加锐利。
做完这一切,他转向安尔艾斯,伸出了手。
“密封袋。”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依旧是那种令人不安的平静。
安尔艾斯立刻会意,迅速找出一个备用的高强度密封袋,递到他手里,动作间带着一种无言的默契与沉重。
陆锦恒小心翼翼地将相框放入袋中,仔细封好封口,挤压出里面多余的空气,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然后,他拉开作战服最内侧的口袋,将这个密封袋,端端正正地、郑重地,放在了紧贴胸口的位置——与那枚已经停摆的、碎裂的怀表,放在了一起。
一个,是他过往岁月的慰藉与陪伴,现已破碎静止。
一个,是他血缘生命的源头与终点,在此地重见天日。
当他把手从胸口放下,再次抬起头时,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所有翻腾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都已被强行压下,沉淀为一种淬炼过的、冷硬如万年寒冰般的坚定。那坚定之下,是深可见骨的伤痕,但他没有让自己倒下。
他看向安尔艾斯,声音恢复了指挥官应有的清晰与力度,只是比平时更加沙哑,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
“信号发出去了吗?”
安尔艾斯压下喉头的梗塞,用力点了点头:“发出去了。虽然线路老旧,但信号应该能传出去。”
“好。”陆锦恒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他父母灵魂的“墓室”,目光深沉如海,仿佛要将这一切,连同那份迟来的、沉重的“相见”,都彻底刻入自己的骨髓。
他没有说任何诸如“我们带他们回家”之类感性的话。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将那个相框贴身收藏的行为,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他毅然转身,面向那扇可能通往生路也可能通往更多未知的危险气密门,率先迈出了脚步。背影依旧挺拔如松,甚至比之前更加坚不可摧,仿佛在刚才那短暂的死寂与仪式中,他将过往十九年所有的重量、所有的亏欠、所有的茫然,都默默地背负了起来,融入了自己的骨血之中。
“走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空间里。
安尔艾斯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跟上他,守护他,与他并肩闯出这片埋葬了过往的黑暗。他快步上前,与陆锦恒并肩而立,准备一同面对前方未知的一切。
那一刻的平静,之下是汹涌的过往与坚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