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沉重的黑暗里,流淌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像是暴风雨过后,万物在满目疮痍中试探着喘息。
晨光透过医疗室的窗户,在空气中切割出明净的几何光影。伊恩拆开陆锦恒手臂上的绷带,仔细检查着愈合情况。
“恢复得不错。”伊恩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情绪,他熟练地消毒、上药,最后拿出一支扁平的药膏,放在陆锦恒没受伤的那只手里,“旧的不用了,用这个,一天两次,促进疤痕组织软化。”
陆锦恒接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药膏管身。他冰蓝色的瞳孔在日光下显得浅淡了些,却依旧像封冻的湖面,看不出底下是静水深流,还是依旧一片荒芜。他低声道了句“谢谢”,将药膏揣进裤兜,转身离开了医疗室。
整个上午,他把自己埋进了堆积的公文和训练报告里,用高强度的事务性工作填满每一寸思维的空隙,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翻腾不休的情绪牢牢镇压。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胸口贴身口袋里那两个物件的存在感,从未如此清晰——一个已然破碎冰冷,一个带着照片坚硬的棱角,共同硌在他的心口。
午间食堂。
安尔艾斯端着餐盘,非常自然地坐到了陆锦恒对面的空位。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将抹好果酱的面包片推过去,也没有刻意找话题。他只是沉默地吃着,偶尔抬眼,目光飞快地掠过陆锦恒的脸。
陆锦恒全程目不斜视,专注地切割着盘中的食物,动作标准得像是在完成一项机械任务。只是他紧抿的唇线和过于用力的指尖,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矛盾的爆发,源于一个极其微小的话题——关于器械维护的轮值顺序。
安尔艾斯提了一个优化建议,语气平常。陆锦恒却几乎是立刻驳回,理由刻板而毫无转圜余地,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尖锐。
“……我认为按现有流程执行即可,不必要的改动只会增加混乱风险。”陆锦恒放下刀叉,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安尔艾斯皱起眉:“只是调整一下顺序,能提高至少百分之十五的效率,怎么就叫不必要的改动了?”
“效率的提升需要综合评估稳定性,安工程师。”陆锦恒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子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任何情绪,“不是所有你认为的‘优化’都具备实际价值。”
这话语里的冰冷和隐隐的否定,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安尔艾斯努力维持了一上午的平静。他想到了昨夜陆锦恒几乎碎裂的背影,想到了自己小心翼翼捧出的、无声的陪伴,换来的却是这样公事公办的、带着刺的防御。
一股无名的火气混着说不清的委屈涌了上来。
“实际价值?”安尔艾斯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尾巴有些不耐烦地在椅子后扫了一下,“副队是觉得,我提出的所有建议,都缺乏‘实际价值’?”
陆锦恒下颌线绷紧,不想再纠缠下去。他猛地站起身,端起几乎没动几口的餐盘。
“讨论到此为止。按原计划执行。”
说完,他不再看安尔艾斯瞬间难看的脸色,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径直离开了食堂。那背影,像是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安尔艾斯盯着他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引得旁边桌的凯西投来诧异的一瞥。
“安工这点小事不至于自残吧?”
“闭嘴!”
整个下午,陆锦恒依旧是在工作中度过的。
傍晚回到宿舍,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淡淡清洁剂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然而,他的目光在触及自己床铺的瞬间,骤然定格。
——他那永远叠得像刀切豆腐般棱角分明、被伊恩戏称为“基地标本”的被子,此刻,竟然被叠成了一个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豆腐块”的形状,软塌塌地堆在那里,透着一股笨拙又理直气壮的随意。
而在枕头旁边,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包未拆封的、印着花哨logo的甜口压缩饼干。正是安尔艾斯昨天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被他以“非标准配给”为由没收的那包。
“陆副队回来啦?”
带着点懒洋洋笑意的声音从对面床铺传来。
安尔艾斯翘着腿坐在自己床上,手里正晃着另一包同款饼干,灰白的狼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床垫。他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让陆锦恒眉心直跳的戏谑笑容,但琥珀色的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紧绷的、不易察觉的试探。
“食堂后勤那边,”他拖长了调子,语气刻意放得轻松,“说你今天‘监督’我工作挺辛苦,特意给你留了份‘能量补剂’。”
陆锦恒的眉头蹙了起来,视线落在那床被“糟蹋”了的被子上,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纯粹的询问:“我的被子,谁动的?”
“我啊。”安尔艾斯回答得斩钉截铁,甚至带着点理直气壮的邀功意味,“看你平时叠被叠得跟教科书复制粘贴一样,绷得太紧了。帮你‘放松放松’,更有生活气息,不好吗?”
他顿了顿,看着陆锦恒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利落地翻身下床,几步走到陆锦恒面前。
然后,在陆锦恒微带疑惑的注视下,他从自己制服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眼熟的塑料管——正是伊恩早上开给他的那支药膏。
“对了,”安尔艾斯捏着那支药膏,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圈,语气状似随意,“你是在找这个吧?上午在食堂跟我……呃,进行‘热烈且富有建设性的工作交流’时,从你口袋里掉出来了。”
陆锦恒看着那支失而复得的药膏,沉默了一瞬,伸出手,言简意赅:“给我。”
安尔艾斯却手腕一缩,将药膏牢牢握在掌心,背到了身后。他扬起下巴,嘴角勾着点痞气的弧度,眼神却执拗地看着陆锦恒:“想要啊?行啊。那你得跟我说句‘安工程师辛苦了’,或者……‘谢谢安工程师帮我找回重要物资’。”
陆锦恒的脸色几乎是立刻沉了下来,冰蓝色的瞳孔里像是瞬间凝结起了寒霜。他不再看那支近在咫尺的药膏,仿佛它从未存在过,转身就向门口走去。
“不必了。我重新去找伊恩要一支。”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就在门锁即将被拧开的瞬间,一只手臂猛地从他身后伸过来,“啪”一声按住了门板,阻止了他离开的动作。
安尔艾斯的声音紧贴着他身后响起,先前那点玩世不恭的调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着的、混合着恼怒和……某种更深层情绪的音调,那里面甚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委屈?
“陆锦恒!”他连副队都不叫了,“你就不能……就不能对我说一句好话吗?”
陆锦恒拧动门把的手停住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由于安尔艾斯按着门,两人此刻的距离被压缩到极致,几乎鼻尖相碰。他能清晰地看到安尔艾斯眼底那抹不甘和挫败,还有那强装镇定下的一丝慌乱。
陆锦恒冰蓝色的瞳孔微微眯起,他抬起头,清冷的目光在安尔艾斯脸上扫过,仿佛在审视一个有趣的难题。半晌,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玩味。
他轻声问,气息几乎拂过安尔艾斯的唇瓣:
“好话?那安工程师希望我说些什么样的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