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彻底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将基地每一个潮湿的角落都晒得暖烘烘的。但宿舍里那片床铺的废墟,依旧顽固地提醒着昨夜发生的荒唐。
早餐后,安尔艾斯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去后勤部门提交了新床申请。他回来时,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和狡黠的笑容,对着正坐在唯一完好的书桌前,审阅报告的陆锦恒宣布:
“副队!报告提交了!后勤说会尽快处理,最晚明天就能给咱们换张新的!”他特意加重了“咱们”两个字,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陆锦恒,像是在邀功,又像是在试探。
陆锦恒的目光没有从光屏上移开,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他握着电子笔的指尖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新的……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被迫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同床共枕”即将结束?还是意味着一切将回归“正轨”?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滞涩感。
安尔艾斯没有得到更多回应,也不气馁。他哼着歌,开始动手清理那堆床的残骸,动作利落,哼哧哼哧地将断裂的木板和扭曲的金属架搬到走廊指定堆放处。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在阳光下闪着光。
陆锦恒偶尔从报告中抬起眼,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那个忙碌的身影。安尔艾斯弯腰时绷紧的背部线条,搬运重物时手臂贲张的肌肉,以及那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异常专注的侧脸……这一切,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成了这间宿舍里熟悉的背景板。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眸,将注意力拉回光屏。只是那报告上的字句,似乎比平时更难钻进他的大脑。
下午,安尔艾斯被叫去维修训练场一台故障的模拟器。陆锦恒则留在宿舍,继续他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书工作。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骤然降临的安静,让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没有了安尔艾斯弄出的各种细碎声响,没有了那存在感极强的呼吸和体温,甚至连那家伙身上特有的气息,似乎也随着通风慢慢淡去。
陆锦恒坐在书桌前,背脊挺直。一开始,他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绝对的清静。他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不受任何干扰。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奇怪的、空落落的感觉,开始像悄无声息的藤蔓,从心底角落缠绕上来。
太安静了。
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窗外风吹过旗杆的呜呜声,听到自己笔尖划过光屏的细微摩擦声……以及,那被放大了的、属于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房间中央那片空出来的地方——那里原本是安尔艾斯床铺的位置,昨夜之后,则成了地铺的区域。现在,连地铺也收起来了,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地板,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他竟然……有点不习惯。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自我厌弃。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依赖……不,不是依赖,只是适应了那份嘈杂和存在感而已。对,只是适应。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工作,试图用理性的数据和分析填满这突如其来的空洞感。
然而,收效甚微。
当傍晚来临,安尔艾斯带着一身熟悉的机油和汗水味道,以及更加灿烂的笑容推门而入时,陆锦恒几乎是立刻就感知到了。
那股充满生命力的气息瞬间涌入,驱散了房间里盘踞了一下午的冷清。
“我回来了副队!”安尔艾斯的声音洪亮,带着完成工作的满足感,“那台老模拟器可真够呛,好几个线路都老化了,折腾一下午……”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工作中的琐事,一边脱下脏了的外套,一边很自然地走到饮水机旁,先是给自己接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动作顿了顿,极其自然地拿起陆锦恒放在桌上的杯子,也给他接了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惯常的位置。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陆锦恒看着那杯突然出现在手边的水,水面因为刚刚倒入而微微晃动,映着窗外的夕阳,泛着粼粼的金光。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谢谢,只是冰蓝色的眼眸里,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安尔艾斯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应,已经转身去收拾自己的工具包了。
晚餐,洗漱……一切流程都按部就班。
当夜幕再次降临时,问题重新摆在了面前——睡觉。
地铺依旧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这一次,铺地铺的时候,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与昨夜截然不同的气氛。少了那份剑拔弩张的意外和羞愤,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默契?或者说,是认命般的妥协。
陆锦恒依旧沉默地占据着靠墙的最边缘位置,背对着安尔艾斯。但这一次,他的身体不再像昨夜那样绷得像一块铁板。虽然依旧透着疏离,却少了几分决绝的抗拒。
安尔艾斯在他身旁躺下,动作自然,甚至……有点过于放松。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在地铺上伸展了一下四肢,仿佛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就寝。
“呼——还是躺着舒服。”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倦意和满足。
黑暗笼罩下来。
熟悉的感官放大效应再次出现。呼吸声,体温,气息……一切都在寂静中变得清晰可辨。
陆锦恒闭着眼,能感觉到背后那片热源,比昨夜似乎更加……理直气壮?安尔艾斯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稳悠长,像是真的睡着了。
然而,陆锦恒却依旧清醒。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旁那人沉睡中无意识散发出的、毫无防备的温热和安定感。这种被迫的亲近,似乎在短短一夜之间,就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在他坚固的心防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困倦,开始如同温水般,慢慢浸润他紧绷的神经。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这片温暖拖入睡眠的前一刻——
身旁的安尔艾斯,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一条结实温热的手臂,随着他翻身的动作,极其自然地、跨越了那本就不甚分明的界限,搭在了陆锦恒的腰侧。
!!!!
陆锦恒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那触感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清晰得如同烙铁!温热,沉实,带着沉睡者全然放松的重量,和安尔艾斯身上独有的气息。
他猛地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推开他!
立刻!马上!
理智在脑海中尖啸。
然而,他的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得无法动弹。那手臂的重量和温度,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宣告,强行占据了他思维的所有高地。
时间,在极致的心跳和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预想中的暴怒和推开,迟迟没有发生。
陆锦恒只是僵硬地躺着,感受着腰间那陌生的、却奇异地并不令人厌恶的禁锢感。那温度,似乎正一点点驱散他身体里常年盘踞的寒意。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紧绷的身体肌肉,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察的幅度,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
他没有推开那只手。
也没有再说“闭嘴,睡觉”。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黑暗中,任由那陌生的温热和重量停留在自己腰侧,如同默许了一个无声的、跨越界限的契约。
窗外的月光比昨夜明亮了许多,清清冷冷地洒在地板上,也勾勒出地铺上两人依偎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