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馆那扇沉重的门在身后合拢,仿佛隔绝了一个世界。陆锦恒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向前冲,走廊空旷,他的脚步声在墙壁间撞出凌乱的回音,像极了此刻他胸腔里那颗失控心脏的搏动。
他没有回宿舍。那个充斥着安尔艾斯气息的空间,此刻于他而言不啻于龙潭虎穴。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绝对无人、绝对冰冷的地方,来冷却这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的羞愤与慌乱。
他一路冲上了基地最偏僻的一处废弃观测站顶层。这里常年锁闭,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只有几扇破损的窗户,漏进些微天光,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带着寒意的风。
“砰!”
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金属墙壁,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训练背心刺入皮肤,却无法浇灭体内奔涌的热度。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汗水顺着额角、下颌滑落,滴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触碰自己的脸颊和耳廓——那里依旧一片滚烫,热度灼人。训练场上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疯狂倒带、重放——
安尔艾斯被他压制在身下时,那因喘息而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湿透的布料传递过来的、几乎同步的心跳震感;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的、毫不掩饰的兴奋与挑战;还有……还有那贴近耳廓,用沙哑气音吐出的、如同恶魔低语般的反问:
“那副队……你要不要再试试……‘杀’我第四次?”
“……”
陆锦恒猛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痛苦的呜咽。他抬手用力抵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将那声音、那画面、那触感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却是徒劳。
失败了。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精心策划的“宿敌”回归计划,像一场拙劣的滑稽戏,在安尔艾斯那大胆到近乎无耻的进攻下,溃不成军。他不仅没能重新树立起冰冷的界限,反而将自己最不堪一击的、仓惶失措的一面,彻底暴露在了对方面前。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在那一瞬间席卷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羞愤和慌乱之下,身体深处,竟然隐秘地窜起过一丝陌生的、可耻的战栗。那是一种被如此强烈地需要着、注视着、甚至可以说是“渴望”着所带来的,违背他所有理智的本能反应。
这认知让他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变成了一个会被另一个人的靠近和言语,轻易搅乱心神、失去冷静的……弱者?
风声穿过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陆锦恒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入屈起的膝盖之间。银白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所有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此刻内心天崩地裂般的混乱与自我厌弃。
安尔艾斯并没有立刻去追。
他哼着那首标志性的、永远跑调的歌,慢悠悠地晃去食堂。
臂弯里,始终搭着陆锦恒遗落的那件作战外套。深色的布料上,还清晰地残留着那人身上特有的、清冽又干净的气息,像雪后松林,又带着一丝运动后独特的活力。安尔艾斯时不时会低头,鼻尖近乎无声地擦过外套的领口,那气息便如同最有效的镇定剂和兴奋剂,让他嘴角的弧度始终无法落下。
他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人,精准地判断着时机。他知道,此刻的陆锦恒,就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受惊过度的雪豹,任何贸然的靠近都可能促使他做出极端的选择——要么不顾一切地跳下去,要么亮出最后的、伤人也伤己的爪牙。
他不要那样的结果。
他要的,是让他的雪豹在无处可逃的困境中,自己选择走向他。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夜色更深,等待着最初的激烈情绪稍稍平复,等待着那份混乱和羞恼,在寂静的发酵中,逐渐转变为更深沉、更无法回避的……东西。
当陆锦恒最终不得不拖着疲惫不堪、却依旧神经紧绷的身体回到宿舍时,已是深夜。
门内一片黑暗,寂静无声。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苍白的光带。
他动作极轻地拧开门,几乎是屏着呼吸走了进去。目光第一时间扫向对面那张床——模糊的轮廓面朝里侧卧着,被子盖得整齐,似乎已经睡熟。
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微弱的松懈感,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更深的疲惫和茫然取代。他小心翼翼地完成洗漱,每一个动作都放到最轻,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仿佛这样就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不被察觉。
然后,他躺上了自己的新床。床垫柔软,空间宽敞,与昨夜地铺上的拥挤和温热截然不同。他背对着安尔艾斯的方向,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试图汲取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到自己并不平稳的呼吸,能听到窗外遥远的风声,更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对面床铺的、那道即使隔着距离,也依旧存在感极强的注视。
他没有睡。他肯定没有睡。
这个认知让陆锦恒刚刚松弛些许的神经再次绷紧。他僵直地躺着,连翻身都不敢,祈祷着这难熬的夜晚尽快过去。
就在他以为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会持续到天明时——
“副队。”
安尔艾斯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所有的侥幸。
陆锦恒的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没有等到回应,安尔艾斯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继续开口,声音平稳,低沉,带着一种叙述事实般的笃定,慢悠悠地,像是在品味着什么:
“你的外套,在我这里。”
陆锦恒的指尖猛地掐进了掌心。
短暂的停顿,仿佛是为了让这句话的效果充分发酵。然后,安尔艾斯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里面掺杂了一丝极淡的、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般清晰可辨的笑意,和一种……不容错辩的占有欲:
“上面,都是你的味道。”
他顿了顿,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带着气音,清晰地敲打在陆锦恒的鼓膜上:
“……我很喜欢。”
“……”
轰——!
仿佛有惊雷在脑海里炸开,比训练场上那次更加猛烈,更加彻底!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陆锦恒猛地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前方模糊的墙壁,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这不再是训练场上那种带着挑衅和戏弄的暧昧。这是更直接的、更坦率的、近乎宣告主权般的……告白。它赤裸地剥开了所有伪装,将那份滚烫的、不容回避的渴望,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他面前。
他无处可逃。
宿舍不再是避难所,而是变成了一个华丽的囚笼。安尔艾斯的声音,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将他牢牢禁锢在此地。无论是物理的空间,还是心理的防线,都在这一刻,宣告彻底瓦解。
他僵硬地躺在那里,听着对面床上传来安尔艾斯似乎心满意足、翻了个身准备入睡的细微声响,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绝望中徒劳地张合着鳃。
长夜漫漫,月光冰冷。
而他,已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