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扩建计划如同一剂强效兴奋剂,注入了这个曾经在贫困中挣扎求存的救援队。几乎是一夜之间,荒芜的空地上开始出现测量人员的标杆和旗帜,运输建材的重型卡车轰鸣着驶入,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飞舞,与凯西活力四射、几乎能穿透任何噪音的指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粗糙却充满生机的建设交响乐。
在这片前所未有的喧闹中,陆锦恒和安尔艾斯仿佛两座被无形屏障隔绝的孤岛。
他们依旧恪尽职守。训练场上,陆锦恒的声音冷冽清晰,下达指令不容置疑;出勤任务时,两人依旧是那把最锋利的尖刀,默契到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交汇便能洞悉彼此战术意图,完美解决了几次棘手的现场故障。他们的专业素养无可指摘,赢得了队员们私下里更多的敬佩与信赖。
然而,一旦脱离“工作状态”,某种刻意维持的沉默便迅速笼罩下来,比施工区的尘土更加密不透风。他们不再于那个固定的食堂角落碰面——临时食堂被挪到了更通风但也更嘈杂的仓库边;他们也不再“顺路”回那间由旧仓库改造的宿舍——通往那里的路径时常被堆放的管道和线缆阻断,如同他们之间正在被无形重砌的墙。
物理空间的变迁,正冷静而高效地切割着他们之间那根刚刚重新连接、尚且脆弱的丝线。
与陆锦恒将全部精力投入招募方案制定、试图用繁冗条款预测所有未知风险的向内收缩不同,安尔艾斯的选择是向外行动。他以总工程师需确保技术管线预埋合理性为由,理所当然地泡进了临时规划办公室。
房间里堆满了大幅的蓝图和嗡嗡作响的全息投影设备。安尔艾斯常常对着那些标注着复杂数据和符号的图纸,一待就是大半天。他眉头紧锁,指尖在虚拟线路上滑动,时而快速计算,时而陷入长久的凝视,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破解某个关乎基地存亡的核心密码。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张官方核准的、标注着“生活区b栋-标准层”的电子图纸下面,终端里还隐藏着一个加了密的、极其潦草的手绘图层。
那才是他真正倾注心血的“作品”。
图层上,两个相邻的房间被用醒目的红色能量流线反复勾勒、连接。之间那堵墙的厚度参数被一次次修改,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力学计算、材料应力分析,以及……关于不同密度隔音材料声波传导系数的详细对比。
他的手指偶尔会在空中无意识地比划,模拟着某种动作的轨迹——或许是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的步数,或许是某个物件抛掷的弧线。他的思维完全沉浸在这个由他自己构筑的、隐秘的二维世界里,试图在其中寻找三维现实中可能存在的裂痕与通路。
有一次,凯西抱着一摞待确认的物资清单,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想找他核对一批新到的传感器参数。她好奇地凑到全息投影前,想看看是什么难题让天才工程师如此困扰。
“安尔艾斯,你这画的是啥?能量核心的新布局吗?线路这么密……”凯西的袋鼠耳朵好奇地抖动着。
安尔艾斯像是被电流击中般,身体猛地一僵。他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切换了终端显示层,将那份官方图纸推到最前,遮住了底下所有的私人笔迹。他转过头,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慌乱”的情绪,虽然瞬间就被他惯常的、带着点散漫的笑容掩盖了过去。
“没什么,一点结构力学的小优化。”他语气轻松,手指却快速在终端上操作着,锁定了那个加密图层,“凯西姐,清单放这儿,我晚点看。现在正算到关键处,不能分心。”
凯西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屏幕上那看似正常无比的官方图纸,撇了撇嘴:“神神秘秘的……好吧,不打扰你了。尽快给我回复啊!”她放下清单,蹦跳着离开了。
安尔艾斯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缓缓松了口气,后背竟渗出一点冷汗。他重新调出那个加密图层,眼神变得复杂。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逾越,甚至可以说是利用职权满足私心。但一种强烈的不甘和某种更深层的恐惧驱使着他——他无法忍受彻底失去连接的可能,哪怕这连接在未来仅仅存在于物理空间的无限接近之中。
他的行动开始变得具体而带有明确的倾向性。
在一次关于建材选型的内部讨论会上,他“偶然”提起之前某个合作厂商提供过一批性能卓越的隔音材料样本。
“我记得那批复合材料的参数,”他调出数据,投影在屏幕上,语气是纯粹的技术探讨,“平均隔音量能达到42分贝,关键频段抑制效果尤其出色,而且……价格因为上次项目的剩余库存,可以谈到标准材料的八成左右。”
他列举的数据详实可靠,性价比分析无懈可击,最终成功说服了采购部门将其列入优先考虑名单。
又一次,在讨论宿舍内部布局和房门开合方向的细节时,他再次“严谨”地发表了意见。
“从安全规范和应急响应效率角度考虑,”他指着结构图,目光扫过与会的每个人,显得异常认真,“向内开启的房门,在紧急情况下(比如人员昏迷倒地阻碍门扇)会严重影响救援人员进入。而向外开启,虽然会占用少量走廊空间,但能确保通道在任何情况下都畅通无阻。我认为,我们应该优先考虑生命安全。”
他引用的规范条款准确,论证逻辑清晰,让人无法反驳。最终,生活区的房门设计被统一修改为向外开启。
每一个提议,都包裹在严丝合缝的专业外衣和无可挑剔的集体利益考量之下。没有人察觉到他平静表面下汹涌的私心——那关乎隔着一堵墙能否隐约听到对方动静的卑微愿望,那关乎房门向外开启时,是否能在某个瞬间,捕捉到对面门后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的所有算计,所有努力,都指向一个隐秘的核心:即使规则要将他们分开,即使未来是各自独立的房间,他也要在制度的缝隙里,为自己争取到最近的距离,和最微弱的、感知对方存在的可能性。 他像一个固执的攻城师,不是在摧毁城墙,而是试图在城墙的基石下,埋下属于自己的、通向城内的密道。
这一切,陆锦恒并不知晓。
他依旧忙碌于他的招募方案,试图用文字的壁垒构建一个清晰、可控的未来。只是在偶尔经过规划办公室窗外,看到里面那个对着图纸凝神的身影时,他的脚步会不易察觉地放缓一秒。冰蓝色的眼眸掠过安尔艾斯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疑惑会悄然滑过心底——
这家伙,什么时候对宿舍楼的结构设计,投入了如此超乎寻常的热情?
但他从不过问。
他们依旧在食堂错开时间,在走廊擦肩而过,在必要的协作中精准配合,在非必要的时间里,固守着各自划定的边界。
直到某天深夜,安尔艾斯带着一身疲惫和机油味从规划办公室回来,发现陆锦恒已经熄灯休息。而在他自己那张略显凌乱的书桌上,放着一份打印出来的、关于新型隔音材料对人体潜在影响的简要研究报告摘要。旁边,还有半杯早已冷却的水。
报告是匿名的,只是基地内部资料库的公开文档。
水,也或许是陆锦恒自己忘了喝。
安尔艾斯拿起那张纸,指尖在“长期处于绝对静音环境可能影响心理状态”那一行字上停留了许久。然后,他端起那杯冷水,一饮而尽。
冰凉液体划过喉咙,却仿佛点燃了胸腔里某种温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