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办公室的灯光常亮至深夜。光屏上,条款密密麻麻,逻辑严谨到近乎苛刻,不仅涵盖了专业技能、体能标准、心理评估,甚至预判了数十种可能出现的团队适配性问题及相应的处理流程。陆锦恒将所有可能的变量都纳入可控制的范畴,试图用文字的经纬,编织一个稳定、有序、排除一切意外的未来。这不仅仅是工作,更是一种内在的应对机制,一种将汹涌的不安转化为冰冷条文的自我救赎。
高强度的工作和同样高强度的自我训练,消耗着他全部的精力。直到肌肉发出酸痛的抗议,直到眼皮沉重得难以抬起,他才允许自己回到那间即将成为历史的宿舍。身体的极度疲惫是抵御思绪漫溢的最后堤坝。
然而,堤坝总有脆弱的时刻。
今夜,施工的噪音在宵禁时间后终于暂时停歇。一片难得的寂静里,另一种声音却变得异常清晰——来自隔壁床铺,安尔艾斯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
这声音很轻,却仿佛具有某种穿透一切障碍的魔力,清晰地钻入陆锦恒的耳膜。他曾无数次在这声音中烦躁难眠,认定它是扰乱他宁静世界的噪音源。可在此刻,在这片预示着分离与改变的深夜里,这熟悉的声音却像一根细微却坚韧的丝线,牵动了他心底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他猛地睁开眼,冰蓝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了一下。
沉默地坐起,他打开了床头那盏光线幽冷的灯。光圈只笼罩了他身周一小片区域,将其他地方更深地推入黑暗。他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被无形之物攫住的窒息感。
整理物品。这是一个冷静的、有序的、能够重新获得掌控感的行为。
他的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先从书架开始,指尖拂过那些按照门类和高矮严格排列的书籍、资料。然后是他的衣柜,作训服、常服,每一件都叠放得棱角分明,一丝不苟。最后,是书桌的抽屉。
第一个抽屉里是些零散的文具和工具。他的目光掠过,没有停留。第二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些不那么常用,却又未曾丢弃的杂物。然后,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的、金属的物体。
是那支安尔艾斯在仓库调试后,以“工具”之名留给他的钢笔。
银色的笔身在幽冷灯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陆锦恒的指尖在上面停留了片刻,仿佛能感受到当日阳光透过仓库高窗的暖意,以及安尔艾斯推过笔时,那故作随意却难掩紧绷的声线。
“工具,放你这儿。”
当时他收下了,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默许。而现在,这支笔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微缩。
没有犹豫太久,他像是要斩断某种连接般,动作略显急促地将这支笔推到了抽屉的最深处,让它被几本厚重的旧手册彻底掩盖。仿佛这样,就能将与之相关的、所有混乱的、温暖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记忆,也一并封存、埋葬。
然而,清理工作一旦开始,便如同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开始不断闪现出那个北极狼留下的“痕迹”。
书架的角落,塞着一本安尔艾斯强行借给他的、封面花哨的《犬科与猫科行为理解指南》,美其名曰“促进跨物种团队协作”。
每一样东西,都像一块小小的、却带着强磁的碎片,精准地指向那个无处不在的、吵闹的、精力旺盛的、总是试图打破他界限的身影。这些“杂质”渗透在他原本井然有序的私人领域里,无声地诉说着一段他试图否认的共同经历。
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一种领地被打扰、秩序被入侵的焦躁。他加快了清理的速度,近乎粗暴地将那本行为学指南从书架抽出,准备将其归入“待处理”的纸箱。
书页在动作间哗啦作响,自然而然地翻到了某一页。那里有一个明显的折角。
陆锦恒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展开的书页上。页面边缘,用一种他熟悉的、略带潦草的笔迹,标注着一行小字:
「雪豹,敏感于颈部触碰,视为极高信任标志。」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备注:
「(难怪上次想帮他理领口反应那么大…记下了。)」
“轰——!”
仿佛有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陆锦恒的指尖像是真的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一颤,书从他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摊开在那罪证般的一页。
冰蓝色的眼眸剧烈震荡,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羞恼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狼狈。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让他耳根阵阵发烫。
他以为的偶然触碰,原来是他有心的试探。
他以为的冒犯行为,背后竟藏着这样……这样令人无地自容的解读!
安尔艾斯!这个家伙!竟然在背后,像研究某种稀有动物一样,研究他?!
愤怒如同岩浆般翻涌,几乎要冲破他冰冷的躯壳。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揪住那只蠢狼的衣领,质问他到底还偷偷记录了什么!
然而,在这汹涌的怒意之下,一股更微弱、却更顽固的潜流也在涌动。那是一种……被小心观察、被细致解读、甚至被笨拙记录的……奇异感觉。这种感觉,与他从小到大所经历的忽视、排挤、或是纯粹的上下级关注,截然不同。
混乱的情绪像一团乱麻,纠缠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不畅。他猛地弯腰,几乎是粗暴地捡起那本书,想要将它撕碎,想要将这个证据彻底销毁。
手指用力,书页在他手中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可是,他最终没有撕下去。
他就那样僵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变得无比滚烫的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幽冷的灯光照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映出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眼中那片混乱的风暴。
他发现,他做不到。
愤怒是真的,羞恼是真的,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让他无法真的将这本书、将这段被窥探、被记录的痕迹,简单地归为“杂质”并彻底清除。
有些东西,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渗透了他筑起的高墙,在他的领地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它们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杂物,而是变成了他的一部分,与他那些不愿示人的脆弱、那些隐秘的渴望,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他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将那本皱巴巴的书,放回了书架。没有放在显眼处,而是塞进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其他厚重的手册稍稍遮掩。
仿佛这样,就能既承认它的存在,又假装它从未被发现。
他关掉了床头灯,重新躺回床上,将自己埋入黑暗。
隔壁的呼吸声依旧平稳。
而这一次,陆锦恒清楚地意识到,他试图清理的,从来不是那些具体的物品。
他真正想驱逐的,是那个因为这些物品而变得不再纯粹冷静、不再绝对可控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