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宿舍的墙壁并未成为真正的阻隔,反而像一面奇异的共鸣板,将某些未曾言明的频率放大、传递。那夜无声的敲击应答之后,陆锦恒与安尔艾斯之间维持着一种更加古怪的平衡。他们依旧在必要的协作中精准默契,在非必要的时刻保持距离,但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似乎被调整到了一个更微妙的张力上——不再紧绷欲裂,而是带着一种等待被拨动的、隐秘的震颤。
然而,外部世界的潮汐并未停歇。基地扩建的轰鸣声日夜不休,象征着不可逆转的变迁。而更具体的催化剂,则是安尔艾斯即将到来的生日。
这个消息并非秘密。热情洋溢的凯西早在几天前就开始在基地里营造氛围,张罗着要趁此机会,在繁忙的扩建和招募间隙,小小地庆祝一下,也算是为紧张的氛围注入一点轻松。
“安工!生日想要什么礼物?最新的多功能工具钳?还是限量版的合金材料样本?”凯西围着安尔艾斯,袋鼠耳朵兴奋地抖动着,手里的电子清单已经列了一长串。
安尔艾斯正蹲在地上调试一台新到的设备,头也没抬,随口笑道:“凯西姐,你把我当什么了?材料收集狂吗?随便啦,大家开心就好。”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随和、不拘小节,仿佛生日只是又一个寻常的日子,一个可以让大家聚在一起的借口。
与这份逐渐升温的轻松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陆锦恒愈发沉凝的冰冷。
他对凯西筹备的小型派对没有任何表示,既不参与讨论,也未曾流露出丝毫兴趣。在众人议论着送什么礼物合适时,他总是恰好不在场,或者干脆用一道无形的冰墙将所有的嘈杂隔绝在外。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专注于工作,招募方案的最终细节、新人的训练计划、以及即将到来的基地搬迁流程……他把自己埋首于无数的光屏和文件之中,仿佛安尔艾斯的生日与他毫无关系,不过是一个需要被忽略的背景噪音。
但这冰冷的表象之下,是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暗流汹涌。
他记得安尔艾斯的生日。准确地说,是那份关于基地核心成员的基础资料,他早已烂熟于心。日期如同一个沉默的烙印,刻在他的日程表里,无关紧要,却又无法忽视。
夜深人静时,他会打开那个存放私人物品的抽屉。最深处,那支安尔艾斯给的金属钢笔静静躺着,旁边,多了一块用软布小心包裹着的、泛着暗银色光泽的金属块。这是他在一次外出任务时,偶然在一个废弃的前沿研究所里发现的“铱钒复合惰性金属”,特性极其稳定,几乎不受任何环境因素干扰,是制作精密仪器校准基准件的绝佳材料。
它沉默、稳定、内敛,不张扬,却蕴含着可靠的价值。
像是一种无言的、笨拙的……回礼。
他无数次拿起它,指尖感受着那冰冷而沉实的触感,想象着它被交到安尔艾斯手中时的情景。他甚至能预想到安尔艾斯看到它时,那双琥珀色眼睛会亮起来的样子——不是面对狐族青年时那种对同好知识的欣赏,而是更深的、带着某种他不敢细究的意味的光芒。
但每一次,想象走到这里便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犹豫和自我质疑。
以什么名义送出?“回礼”?那支笔的名义早已在过去的混乱中被消耗殆尽。
“生日礼物”?这太过普通,普通到无法承载这块金属在他心中的重量,也无法匹配他们之间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他恐惧。恐惧这份小心翼翼的、带着他个人印记的赠予,会被安尔艾斯如同对待其他同事的礼物一样,坦然接受,然后归于那堆“大家的心意”之中,失去其独特性。或者更糟,被安尔艾斯看穿他这份辗转反侧的心思,那将是一种彻底的、无处遁形的狼狈。
于是,那块金属始终躺在抽屉里,没有包装,没有附言,像一个被囚禁的、无法送出的秘密。
生日当天,基地里弥漫着一种轻松的节日气氛。凯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彩色的装饰带,挂在临时食堂的一角。训练强度也适当降低了,空气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属于蛋糕的甜香。
陆锦恒却将自己投入了更高强度的个人训练。他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格斗假人被他凌厉的攻势击打得砰砰作响,仿佛要将内心所有混乱的情绪都通过体力消耗殆尽。
直到下午,他完成最后一组耐力冲刺,扶着膝盖剧烈喘息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训练场边缘。
安尔艾斯在那里。
他身边围着几个人,包括那个狐族青年。他们似乎刚结束一场技术演示,狐族青年正兴奋地比划着,向安尔艾斯阐述着什么新的想法。安尔艾斯侧耳听着,脸上带着他熟悉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容,阳光照在他白色的发梢和微微抖动的狼耳上,显得轻松而耀眼。
那一刻,陆锦恒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
他看到安尔艾斯抬起手,随意地拍了拍狐族青年的肩膀,那是一个表示鼓励和赞赏的、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就是这个动作,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名为“恐惧”的闸门。
汹涌而来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冰冷的、尖锐的认知——
他或许,并不是特别的那一个。
安尔艾斯的友善、耐心、乃至那些曾经让他心烦意乱的“特殊对待”,或许并非独享。他只是安尔艾斯广阔世界里,一个比较棘手的、需要花费更多心思的“特定问题”而已。一旦他这个问题被解决,安尔艾斯的阳光,自然会平等地照耀在其他人身上。
这个认知带来的刺痛,远比任何物理攻击都来得深刻。
他直起身,抹去额角的汗水,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犹豫的火苗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沉寂的灰烬。
他沉默地转身,离开了训练场。
傍晚,临时食堂里传来了欢声笑语,小小的生日庆祝开始了。陆锦恒没有出现。他独自待在办公室里,面前的光屏上是需要他最终确认的基地搬迁排期表。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批准了一项项流程,动作精准,没有丝毫误差。
只是,在他手边的抽屉里,那块暗银色的金属,被推进了更深的角落,与那支钢笔一起,沉入了无人知晓的寂静之中。
窗外,庆祝的声浪隐约传来,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而喧闹的世界。
而陆锦恒坐在一片冰冷的电子光芒里,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刚刚冒出头、试图触碰温暖的渴望,被他亲手,重新按回了寒冷的深渊。
未送出的,不仅仅是一份回礼。
更是他第一次试图明确传递的、连自己都无法命名的……心意。这份心意,在诞生之初,便被他自身的恐惧和不确定,宣判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