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尔艾斯脸上的笑容,在陆锦恒身影彻底消失在食堂门外的瞬间,并未立刻消散,像是定格了片刻。然而,那笑意却如同退潮般,迅速从眼底褪去,只留下一点残存的温软轮廓,以及深处悄然黯淡下去的一丝光彩。
食堂里的热闹并未停歇。凯西还在和炊事员争论着某种新调味品的配比,几个早起的队员边吃边讨论着今天的训练安排,餐具碰撞声、低语声、伊恩那边偶尔传来的、极轻的翻阅纸张的声音……这一切构成了基地清晨惯有的、充满生活气息的背景音。
但此刻,这些声音落在安尔艾斯耳中,却显得有些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微微荡漾的水幕。过于清晰的反而是陆锦恒离开后,他座位周围残留的那片冰冷的寂静,以及空气里若有若无、正在迅速消散的、属于雪豹的清冽气息。
他独自坐在原位,没有立刻起身。手指无意识地伸向那个被遗弃在桌面的小陶瓷碟子,指尖沿着光滑微凉的边缘缓缓摩挲。碟子里,那抹鲜艳的果酱色泽依旧诱人,银勺也安静地躺在旁边,未曾被触碰。指尖传来的触感,除了瓷器的细腻,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想象中的、属于陆锦恒拒绝时散发出的冰冷意味。
一种熟悉的、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的空虚感,开始从胃部深处缓慢地弥漫开来。那不是饥饿,而是一种……“未被填满”的钝痛,一种明确的“缺失感”。仿佛他的一部分核心,还固执地留在昨晚那间灯光冷清的办公室,留在陆锦恒垂下眼睫、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随你”的那个决定性瞬间。那一部分没有跟着他的身体一起回到这里,回到这片喧闹却突然显得无比空旷的食堂。
他的听觉在不受控制地延伸,如同灵敏的雷达,紧紧追索着门外早已消失的脚步声——那是陆锦恒特有的、步伐稳定、略显急促、带着拒人千里节奏的足音。他甚至在脑海里勾勒出对方穿过走廊,走向训练场或者办公室的路径,计算着每一步的距离和时间。
直到那声音彻底被其他杂音吞没,再也无法捕捉分毫。
就在那一刹那,周遭原本寻常的空气,似乎骤然改变了质地。
一种无形的粘腻感包裹上来,并不浓重,却无处不在。每一次呼吸,都仿佛需要比平时多用一丝力气,空气进入肺部,不再是清新的通畅,而带着一种微微的阻滞感,像是穿过了一层看不见的、潮湿的薄纱。这种不适并不尖锐,却持续而顽固,如同南方梅雨季节里挥之不去的潮气,悄无声息地浸润每一寸感知。
安尔艾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舌尖无意识地抵了抵上颚。他知道这是什么。从他们搬离那间共同居住了许久的旧宿舍,住进这仅有一墙之隔却门扉紧闭的临时单间开始,这种隐约的不安和渴望便如同附骨之疽,悄然滋生。
只是昨夜之后,它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
以往,这种因“分离”而产生的不适,更多是一种模糊的背景噪音,可以被繁重的工作、专注的研究、甚至是对陆锦恒那些刻意的“骚扰”计划所暂时掩盖。他可以用工程师的理智去分析,去压制,告诉自己这是不必要的本能作祟。
但现在,不行了。
“随你。”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某个一直被谨慎封存的闸门。渴望不再仅仅是不适,它被赋予了名分,被赋予了可能性,也因此变得更加具体、更加贪婪。它不再满足于只是知道对方在同一栋建筑里,它想要看见,想要确认,想要……靠近。那是一种混合了情感眷恋与群居动物本能的、深植于骨髓的焦渴。
他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指尖开始无意识地、反复地揉捻着自己作战服裤腿上的一道褶皱,仿佛要通过这细微的触觉刺激来对抗内心那片无形的粘腻。他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对面陆锦恒空荡荡的座位上,那里还残留着一点对方坐过的痕迹。
就在这时,凯西终于结束了她的“调味品研讨会”,蹦跳着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陆锦恒刚才的位置上,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八卦兮兮的笑容。
“安工!”她压低声音,袋鼠耳朵兴奋地抖动着,“快从实招来!早上怎么回事?你跟副队之间……气氛很不一样哦!”她的眼神在他脸上和那个孤零零的果酱碟之间来回扫视,暗示意味十足。
安尔艾斯几乎是瞬间调整好了表情。他抬起眼,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惯常的、带着点散漫和无奈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滞与不适从未发生。
“凯西姐,想象力不要太丰富。”他耸耸肩,语气轻松,“副队只是不喜欢吃甜食而已,我能怎么办?”他顺手拿起那个果酱碟,用勺子挖了一小块送进自己嘴里,动作自然流畅,“嗯,味道确实不错,可惜了。”
他表现得无懈可击,和平时那个有点欠揍又很好说话的工程师毫无二致。甚至还能在凯西继续追问前,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问起了她关于新到的那批传感元件的验收情况。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谈笑风生的表层之下,那份如同潮湿空气般的不安与渴望,并未散去。它只是沉潜下去,随着陆锦恒的离开,悄然渗入他每一次心跳的间隙,等待下一个能够看见那抹银白身影的时刻,才能得到片刻纾解。
他笑着应对凯西,心思却有一半飘向了即将开始的新人评估会议。
至少,会议上,他能看到他。
至少,在那段时间里,这份该死的、粘腻的焦渴,能暂时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