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恒下意识地站起身,脚步甚至不受控制地朝向门口迈了半步,仿佛想要追出去确认。
但理智,那根一直牢牢束缚着他的冰冷锁链,瞬间绷紧,将他死死地拽了回来。
不能去。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让他离开,让他厌烦,让他彻底放弃。
这才是安全的距离。这才是不会受伤的正确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坐回椅子上,重新将手放在光屏上。他需要工作,需要用无穷无尽的事务填满每一寸思维的空隙,将那个灰白色的、总是带着笑意的身影彻底驱逐出去。
他开始处理一份关于训练场器材维护的申请报告。这本来是一项简单明了的审批工作,但他却反复阅读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条款,光标在“批准”和“驳回”之间来回移动,迟迟无法落下。
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
耳朵不受控制地竖起着,捕捉着门外走廊里传来的每一点动静。每一次远处的脚步声,都会让他的心跳漏掉一拍,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失望和自嘲。
他在期待什么?难道还指望那只被气走的北极狼会去而复返,再次用那种带着点赖皮的笑容来敲响这扇门吗?
别傻了,陆锦恒。
他烦躁地关掉了申请报告,打开了基地的监控日志界面,试图用那些枯燥的数据流来麻痹自己。然而,那些跳跃的数字和曲线,在他眼里却逐渐模糊,演化成避险车道那惊心动魄的瞬间,演化成安尔艾斯毫不犹豫垫在他头侧的手,演化成黑暗中那双近在咫尺、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琥珀色眼眸……
为什么……就是无法摆脱?
那人究竟有什么魔力?
时间在一种近乎自我折磨的静默中缓慢流逝。窗外的阳光逐渐变得炽烈,又慢慢西斜,将房间里的影子拉长。
那扇被用力关上的门,再也没有被推开。
陆锦恒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面前的文档几乎没有进展。他像一个电量耗尽的机器人,所有的程序都在内耗中陷入了停滞。
直到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暖金色,门口终于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咔哒。”
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意味,与清晨那声巨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陆锦恒的身体几乎是瞬间绷紧,所有涣散的感官在刹那间集中到了门口。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加速流动的声音。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先探进来的,是安尔艾斯那颗毛茸茸的、有些耷拉的狼脑袋。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疲惫、 怒气和试探般的神情。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快速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依旧坐在桌边、背对着他的陆锦恒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安尔艾斯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也没有说话。他似乎也在犹豫,在评估。
陆锦恒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像是有实质的重量。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
最终,是安尔艾斯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极其缓慢地挪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自己的床铺,而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用一种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伊恩说……恢复得还行。让定期做点不影响伤处的舒缓活动,避免肌肉萎缩。”
他说完,也不等陆锦恒回应,便低着头,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床铺,动作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疏远和……乖顺。
那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比早晨的冰冷拒绝更让陆锦恒感到心头一刺。
安尔艾斯没有再看他,也没有试图进行任何交流。他只是在床边坐下,然后拿起自己的平板,戴上了耳机,将自己完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宿舍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与早晨那种充满对抗意味的寂静不同。这是一种……沉重的、带着伤口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陆锦恒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夕阳的光线将他和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无法温暖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
他成功地维持住了他想要的“安全距离”。
但为什么,他感觉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寒冷。
那种刻意的、带着伤口的安静,比任何吵闹都更令人难熬。
陆锦恒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冻结在时光里的雕塑。他能听到身后极其轻微的、平板电脑操作时的点击声,还有安尔艾斯偶尔调整姿势时,衣料与床单摩擦的窸窣声响。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时间在沉默中粘稠地流淌。
终于,安尔艾斯那边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摘下耳机,轻轻放在床头,然后站起身。陆锦恒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全身的肌肉在瞬间进入了更深的戒备状态。
安尔艾斯没有看他,径直走向了洗手间。水流声响起,淅淅沥沥,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放大。
陆锦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在身侧攥得发白的拳头。指尖因为血液回流而传来一阵麻刺感。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
他到底在干什么?
用这种幼稚的、伤人的冷漠,去回应那份……他甚至不敢命名的关切?
洗手间的水声停了。门被拉开。
安尔艾斯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痕,额前的发丝被打湿了几缕,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跳脱,多了些难得的沉静。他的目光掠过桌上那份原封不动的晚餐,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沉默地走回自己的床边。
就在他准备像之前一样,再次将自己投入平板的世界,彻底隔绝外界时,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陆锦恒放在桌角的、那个眼熟的旧怀表。
也许是因为心神不宁,怀表没有被放稳,半边已经悬空在桌沿,摇摇欲坠。
安尔艾斯的瞳孔微微一缩。他记得陆锦恒对这块怀表的珍视。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快走两步,伸手想去把怀表扶正——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金属表壳时,另一只手以更快的速度猛地伸了过来,几乎是带着一种凌厉的气势,一把将怀表攥在了手心!
动作快得带起了一阵风。
安尔艾斯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抬起头,对上了陆锦恒转过来的脸。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不再是早晨那种刻意伪装的平静,也不是工作时的专注,而是……一种近乎凶狠的警惕和防御!像是一只被触及了最珍贵宝物的雪豹,竖起了全身的毛发,露出了冰冷的利齿。
仿佛他刚才不是要去扶稳一个即将掉落的物品,而是要去抢夺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安尔艾斯愣住了,心脏像是被那眼神狠狠刺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
陆锦恒也似乎被自己过激的反应惊住了。他攥着怀表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微微起伏着,眼神里的凶狠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慌乱和懊恼的情绪。
他看着安尔艾斯僵在半空的手,和对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受伤表情,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难堪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别碰它。”
最终,三个干涩、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字,从陆锦恒的齿缝间挤了出来。
比之前任何一次拒绝都更直接,更伤人。
安尔艾斯的手臂缓缓垂落。他看着陆锦恒,看着对方那副如临大敌、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般紧紧护住怀表的样子,一股凉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
原来,他连碰一下他东西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遥远千百倍。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试图沟通的欲望,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彻底冻结、粉碎。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好。”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到近乎空洞的声音回答。
安尔艾斯转过身,不再看陆锦恒一眼,沉默地爬上自己的床,拉过被子,连头一起蒙住,将自己彻底与这个冰冷的世界隔绝开来。
陆锦恒僵立在原地,手心里那块怀表的金属边缘硌得他生疼。
他看着床上那团蜷缩起来的、连头发丝都不愿意再露出来的被子,仿佛能看到里面那个人正在无声地舔舐伤口。
陆锦恒用最决绝的方式,扞卫了自己最后的领地,也将对方彻底推到了千里之外。
陆锦恒低头,缓缓摊开手掌。那块旧怀表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冰凉的触感却无法熄灭心底那股灼烧般的悔意和恐慌。
他是不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