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恒挣扎的力道,就在这一句句近乎蛮横的宣告中,一点点松懈下来。
他能感觉到背后传来的、安尔艾斯胸膛稳定而有力的心跳,隔着两层防护服,一声声,敲打在他的脊背上。那心跳如此真实,如此滚烫,与他胸口那片代表着“失去”的冰冷凹陷形成了绝望的对比,却又奇异地……驱散了一些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寒意。
他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但紧绷如石的肩背肌肉,却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他沉重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在寂静的通道里,渐渐平复下来。
安尔艾斯没有催促,只是维持着这个超越界限的拥抱,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对于陆锦恒这样的人,情绪的崩溃和重建都需要时间。
几分钟后,陆锦恒极其缓慢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安尔艾斯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顺从地、同样缓慢地松开了手臂,向后退开半步,给了他呼吸的空间。
陆锦恒没有转身。他抬起手,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背,有些粗鲁地擦过自己的面罩下方,仿佛要抹去某些不存在的痕迹。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透过过滤器,发出清晰的嘶声。
“……我知道了。”
四个字,干涩,沙哑,却不再有之前的绝望和空洞。里面有一种认命,一种……被迫接纳了什么后的疲惫和平静。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那片未知的黑暗。冰蓝色的眼眸透过面罩,虽然依旧带着血丝和未散的痛楚,但那份属于指挥官的、冷静到极致的光芒,正在一点点重新凝聚。
他没有看安尔艾斯,只是望向通道深处。
“不能原路返回了。” 他陈述着事实,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稳,尽管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找别的路。”
安尔艾斯看着他的侧影,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地。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那个坚硬的、可靠的陆锦恒正在碎片中重组,而且,这一次,那坚冰之下,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温度。
“收到,副队。” 安尔艾斯应道,语气也恢复了平时的状态,只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他重新拿起扫描仪,“我刚才在扫描管道结构时,发现右后方有一条非常狭窄的维护通道信号,之前被主结构干扰,没太注意。也许能绕过去。”
两人不再提及刚才的失控与拥抱,仿佛那只是黑暗中的一个幻觉。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他们之间的氛围不再是最初的尴尬拉锯,也不是其后的死寂压抑,而是一种……经历过崩溃与托付后,沉淀下来的、无声的默契与信任。
他们沿着安尔艾斯发现的维护通道艰难前行通道极其狭窄,需要侧身甚至匍匐才能通过,空气也更加污浊。但这一次,陆锦恒不再鲁莽前行,他会仔细听取安尔艾斯关于前方结构的提示,而安尔艾斯也会在需要借力时,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陆锦恒的手腕。
没有尴尬,没有抗拒,只有最有效率的协作。
陆锦恒在前,安尔艾斯在后。每一次侧身挪动,冰冷的、布满粗糙锈迹的墙壁都会刮擦过他们的肩甲和背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呼吸在绝对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面罩几乎要抵到前一个人的后颈,彼此的体温和喘息声透过厚重的防护服,形成一种无声的、持续的交流。
陆锦恒不再言语,但他每一次伸手探路,每一次停顿观察,都会极其短暂地停留半秒,仿佛在确认身后的人是否跟上。这是一种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改变,却与之前那种不管不顾的、自毁式的冲锋截然不同。
安尔艾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他没有点破,只是更加专注地扫描着前方和四周。他受伤的手臂在这种环境中移动尤为艰难,偶尔会因狭窄的转角而磕碰一下,带来一阵闷痛,但他一声未吭,只是咬紧牙关,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上。
“前方三米,通道向右急转,转角处有金属凸起,小心。”安尔艾斯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因为空间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陆锦恒依言放缓速度,侧过身,用手电仔细探查那个几乎呈九十度的拐角。果然,一根断裂的钢筋如同狰狞的獠牙般突兀地支棱出来,若不是提前预警,强行通过很可能划破防护服。
他小心地避让,动作间,后背不可避免地轻轻撞上了紧随其后的安尔艾斯。
这一次,陆锦恒没有像被灼伤般立刻弹开。
他只是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随即以一种近乎默许的姿态,维持了那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接触,然后继续向前。
安尔艾斯的心跳漏了一拍。面罩之下,无人看见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巨大而温柔的弧度。他知道,有什么东西,真的不一样了。那块碎裂的怀表带走的,或许是陆锦恒一部分沉重的过去,而他安尔艾斯,正被允许,一点点填补进去。
这段匍匐前行的路漫长而折磨人。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体力和氧气都快要逼近临界点时,安尔艾斯手中的扫描仪屏幕突然跳动了!
“有变化!”他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前方……空间在扩大!信号干扰也在减弱!我们可能接近另一个主结构区了!”
这个消息如同强心剂,陆锦恒精神一振。“加快速度。”他言简意赅,动作却明显更加迅捷而充满希望。
又艰难前行了十几米,狭窄的管道终于到了尽头。手电光柱向前探去,不再是压迫的墙壁,而是一片模糊的空旷。出口被一些坍塌的网状障碍物堵塞,但缝隙足够一人穿过。
陆锦恒率先钻了出去,双脚重新踏在坚实、相对开阔的地面上时,他甚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立刻转身,向还在管道内的安尔艾斯伸出手。
“手给我。”
安尔艾斯愣了一下,看着那只戴着战术手套、坚定地伸向自己的手。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没受伤的右手递了过去。
陆锦恒用力一拉,将他稳稳地从狭窄的出口带了出来。
两人站定,迅速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旧实验室或者是小型储藏间,比之前的平台小得多,但结构相对完整。一些倾倒的货架和破碎的玻璃器皿散落一地,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另一头,有一扇厚重的、看起来保存尚算完好的金属气密门,门上还有一个手动转轮阀。
而更让他们惊喜的是,在这个房间的角落,墙壁上嵌着一个老式的、带有线接口的通讯终端盒子!虽然样式古老,指示灯是熄灭的,但至少代表着这里曾经有过独立的通讯线路!
“试试看!”陆锦恒立刻指向那个终端。
安尔艾斯快步上前,放下装备包,用没受伤的手迅速清理掉终端接口上的灰尘和蛛网,然后从自己包里拿出多功能接口转换器和便携能源。他尝试着将线路连接,接入能源。
几秒钟后,终端盒子上一个代表电源的微小指示灯,顽强地闪烁了几下,然后亮起了稳定的、微弱的绿光!
“有电!这里的独立供电系统可能还有残存!”安尔艾斯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他快速操作着,“我试试能不能激活它,或者至少利用它的线路发送一个微弱的定位信号出去!”
就在他全神贯注试图唤醒这台老古董时,站在他身后警戒的陆锦恒,目光却缓缓扫过这个布满尘埃的密室。
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房间中央一张倾倒的实验桌上。桌面上,半埋在一堆杂物和灰尘之下,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反光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陆锦恒走了过去,伸手拂开厚厚的灰尘。
那是一个相框。
玻璃已经碎裂,边角也锈蚀了,但里面的照片却奇迹般地大致完好。
待看清照片上的内容后,陆锦恒的瞳孔猛地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