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对于宿舍内的两人而言,注定是漫长而难眠的。
陆锦恒僵直地躺在床铺上,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听到对面床铺传来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每一次细微的翻动。安尔艾斯的气息,仿佛依旧萦绕在鼻尖,还有那灼热的体温、紧贴的震动……他猛地闭上眼,将脸埋进枕头,试图驱散这些过于清晰的感知,但耳根和颈侧被呼吸拂过的地方,却像是留下了无形的烙印,持续散发着微热的痒意。
而另一张床上,安尔艾斯同样在辗转反侧。他亢奋得几乎要冲出胸腔,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将陆锦恒困在书桌前的一幕——那冰蓝色眼眸里碎裂的冰层,那微微颤抖的睫毛,那近在咫尺的、仿佛无声邀请的唇……他差点就……就差那么一点!他攥紧了拳,又强迫自己松开。
不能急。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对于陆锦恒,任何过界的突进都可能让他彻底缩回壳里。今晚的“得寸进尺”已经是一次巨大的冒险,而陆锦恒最后的反应,没有彻底的厌恶和决绝,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般的信号。他需要耐心,需要让这只受惊的雪豹,慢慢习惯他的存在,他的温度。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如同最温柔的窃贼,悄无声息地潜入宿舍。
陆锦恒准时在固定时间醒来。他睁开眼,第一反应是迅速用余光扫向对面——安尔艾斯竟也已经坐起身,正低头揉着眉心,那头银灰色的头发比平时更乱,像一团被风暴席卷过的绒毛。
四目在空中短暂相撞。
没有预想中的尴尬或刻意的躲避。
空气中仿佛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平静。安尔艾斯率先动作,他极其自然地掀开被子下床,动作甚至带着点刚醒的慵懒,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自己的洗漱用品,径直走进了洗手间,甚至还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没有调侃,没有试图延续昨晚那令人窒息的亲近。
这个举动让陆锦恒紧绷的神经意外地松弛了一瞬。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应对各种“傻狗”式骚扰的准备,甚至想好了冷言回击的措辞。然而,安尔艾斯却给了他最需要的——空间。
当安尔艾斯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出来时,陆锦恒也已经穿戴整齐。两人在房间中央擦肩而过,陆锦恒低声说了句:“我去洗漱。”
“……嗯。”安尔艾斯的回应同样简短。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字眼。但这短暂的交流,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针锋相对的斗嘴都更显得……正常。一种建立在巨大变故之后,小心翼翼维持的、崭新的正常。
去食堂的路上,安尔艾斯依旧走在陆锦恒身侧,但保持着一个比昨晚之前更近、却又比昨晚禁锢时远得多的、堪称“礼貌”的距离。他没有试图搭话,只是沉默地走着,偶尔目光会落在陆锦恒垂在身侧的手上,又很快移开。
陆锦恒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阳光下的尘埃,轻飘飘地落在皮肤上,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却并不令人反感。他甚至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习惯了。
食堂里,一切照旧。直到安尔艾斯再次将他那份抹好果酱的面包推过来时,陆锦恒握着餐具的手顿了顿。
他抬起冰蓝色的眼眸,看向安尔艾斯。对方也正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往的戏谑和势在必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等待宣判般的专注。
陆锦恒沉默着,就在安尔艾斯眼底的光微微黯淡,准备将手收回时,他却伸出手,默不作声地将那片面包拿了过去,然后,极其自然地咬了一口。
动作流畅,没有犹豫。
安尔艾斯的瞳孔微微放大,随即,一种巨大而纯粹的喜悦像烟花在他眼底炸开,但他强行压制住了,只是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克制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他迅速低下头,开始猛扒自己盘里的食物,但那轻微晃动的狼耳尖,出卖了他内心的狂喜。
这片面包,像一枚无声的印章,盖在了昨晚那份无形的“默许契约”之上。
一种全新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这个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清晨,正式生效了。
它建立在昨夜未尽的亲吻与失控的心跳之上,小心翼翼地维系着,等待着下一次,在“门内”被再次点燃的机会。
这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天在一种气氛微妙的平静中度过。
当夜晚降临,宿舍门在身后合拢,将外界彻底隔绝的瞬间,白天那种建立在“礼貌”距离上的平衡,仿佛被骤然抽空。
空气似乎又变得粘稠起来。
陆锦恒几乎是立刻走向书桌,将自己投入到光屏的数据流中,背影挺直,仿佛那是一片绝对的防御工事。他需要工作,需要这些冰冷、理性的符号来镇压脑海里那些不受控制翻涌的、关于昨夜和今晨的温热记忆。
安尔艾斯则显得“正常”许多。他哼着歌,整理衣物,甚至还心情颇好地给窗台那盆半死不活的绿植浇了水。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的视线,如同拥有实质,时不时地、轻飘飘地落在陆锦恒的背影上,掠过他银白的发梢,微低的颈项,最终停留在那双因为专注而微微绷紧的肩胛线上。
他没有说话,没有像以往那样用言语挑衅。但这种无声的、持续的“注视”,比任何声音都更具侵略性。
陆锦恒握着电子笔的指尖微微泛白。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温暖的蛛网,一层层缠绕上来,让他呼吸不畅。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光屏的参数上,却发现自己读了三遍,也没理解第一行数据的意思。
“咳。”安尔艾斯清了清嗓子。
陆锦恒背脊几不可察地一僵。
“副队,”安尔艾斯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种故作自然的随意,“要喝水吗?我帮你倒。”
陆锦恒沉默着,没有回应。他不想接受这种带着试探意味的“服务”。
安尔艾斯等了几秒,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倒了两杯水。他走到书桌旁,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陆锦恒手边——一个他伸手就能够到,却又不会触碰到他的距离。
杯子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叩”声。
陆锦恒的目光,终于从光屏上移开,落在那杯清澈的水上,然后,缓缓转向站在桌旁的安尔艾斯。
安尔艾斯正低头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了白天的克制,重新燃起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热度与狡黠的光芒,只是比昨夜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耐心。他微微歪头,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只是杯水。”他轻声说,像在陈述,又像在保证。
陆锦恒看着他的眼睛,冰蓝色的眸子里情绪翻涌。他看到了对方的期待,也看到了那期待之下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用纯粹的冰冷去回应。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光屏。但他没有碰那杯水,却也没有像对待垃圾一样将它推开。
这是一种默许,一种无言的、带着戒备的认可。
安尔艾斯眼底的光芒更盛了些。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他没有再得寸进尺,只是安静地退开,回到自己的床铺,拿起一本机械理论翻看,留下足够的安全空间。
时间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流逝。宿舍里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和电子笔划过光屏的细微声响。
直到困意隐隐袭来。
陆锦恒并闭了光屏,站起身。几乎是在他起身的同一时刻,安尔艾斯也合上了书。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完成睡前的准备工作。当陆锦恒走向灯的开关时,安尔艾斯已经躺在了床上,背对着他。
“啪。”
灯光熄灭,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
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陆锦恒能听到自己走过地板的脚步声,能听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更能清晰地听到对面床铺上,安尔艾斯那并不平稳的呼吸。
他躺上床,拉高被子,将自己裹紧,像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
黑暗中,安尔艾斯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令人心慌的寂静:
“晚安,锦恒。”
他又一次省略了“副队”。这一次,在绝对的黑暗里,这个称呼显得更加亲密,也更加大胆,仿佛一个温柔的、却不容拒绝的标记。
陆锦恒的身体在黑暗中彻底僵住。他紧闭着眼,唇线抿得发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
他应该纠正他。用最冰冷的语气告诉他,注意你的称呼。
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个“安工程师”或者“闭嘴”的词句,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安尔艾斯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心底那簇希望的火苗微微摇曳时——
一个极轻、极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的音节,从对面床铺传来。
“……嗯。”
这不是一个清晰的“晚安”,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回应。
但这一个模糊的、从鼻腔里逸出的单音节,对于安尔艾斯而言,却如同天籁。
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将脸埋进枕头里,才能遏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狂喜的呐喊。
他知道了。
他的雪豹,正在以一种笨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方式,回应他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