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恒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沌感中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昨夜仓库里那句“越痒痒”如同余震般再次席卷过他每一根神经。他几乎是立刻绷紧了身体,冰蓝色的眼眸在晨光中骤然睁开,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悸和全副武装的警惕,射向对面的床铺——
空的。
安尔艾斯已经起来了,床铺被粗略地整理过,依旧带着点那人特有的、不拘小节的凌乱。
预想中的纠缠、试探,或是更令人心慌的灼热目光,都没有出现。这种反常的平静,像一脚踩空,让陆锦恒积蓄了一夜的防御力量无处着落,反而生出一种更深的、无所适从的茫然。
他坐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随即定格在自己的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杯清水。
透明的玻璃杯壁外侧凝结着细密均匀的水珠,在清晨的光线下闪着微光。水量恰到好处,温度……他伸手碰了碰杯壁,是那种可以直接入口的、带着一丝凉意的常温。
没有纸条,没有留言,仿佛只是某人起床后,极其自然、顺手为之的一个动作。
陆锦恒盯着那杯水,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停留了几秒。一种微妙的、被无声关怀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顺着指尖悄然蔓延,与他心头的混乱交织在一起。他沉默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清冽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那莫名的燥热,却无法平息心底那股更深的波澜。
那只傻狗……到底在搞什么鬼?
食堂里的气氛,也笼罩在这种诡异的“正常”之下。
两人依旧在角落坐下。安尔艾斯神色如常,甚至带着点刚完成晨间训练的清爽活力,他像过去几天一样,非常自然地将自己那份抹好了红色果酱的面包推到陆锦恒手边。
“副队,今天后勤部进了批新果酱,听说酸度低些,尝尝?”
陆锦恒握着餐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预想中的尾巴警告没有触发,那句冰冷的“我小气”也卡在喉咙里,失去了发射的契机。他冰蓝色的眼眸掠过那片金黄色的面包,又抬起来,对上安尔艾斯的视线。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那种带着戏谑的挑战光芒,也没有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静的、如同深海般的专注。他在观察,在等待,带着一种近乎可怕的耐心。
陆锦恒发现自己无法在这种目光下,再拿出那套幼稚的“小气”理论。那只会显得他更加……可笑。
他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伸出手,默不作声地将那片面包拿了过来,咬了一口。果酱的甜香在口中化开,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酸。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一丝烟火气。
安尔艾斯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不是一个大的笑容,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松弛的弧度。他没有再说话,低头开始吃自己的早餐。但他那轻微晃动的狼耳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种无声的“正常”,比任何激烈的冲突都更让陆锦恒心神不宁。
随后进行的室内高强度战术演练,将这种变化推向了极致。
模拟场地被设置为大战后废弃的城市地下管网,环境逼真得令人窒息。光线昏暗,只有零星几盏应急灯投下惨绿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模拟的尘埃和霉味,通道狭窄得仅容一人勉强通过,四处是裸露的钢筋和坍塌的混凝土块。
陆锦恒作为尖兵,率先潜入。视觉受限,听觉和触觉便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压抑的呼吸声,脚步声在空旷的管道里带回音,更能感觉到身后一步之遥,安尔艾斯那同样刻意放轻、却存在感极强的呼吸与心跳。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机油与干净皂角的气息,在这种密闭空间里,仿佛成了唯一稳定的坐标。
在一处需要弯腰低姿通过的断裂管道下方,陆锦恒甚至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预兆,只是极快地在身后、腰部的高度,用指尖做了一个特定的小幅度摆动——这是他们之前多次实战磨合出的、代表“前方障碍,极低姿态”的暗号。
跟在后面的安尔艾斯,脚步几乎没有丝毫迟滞,身体几乎是同步地、流畅地压得更低,如同影子般紧随其后,完美规避了上方尖锐的突起。
没有语言,没有眼神交流,甚至没有回头确认。纯粹是无数次生死与共中淬炼出的条件反射与绝对信任下的默契。陆锦恒能感觉到,安尔艾斯的呼吸始终稳定地保持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像一个无声的、可靠的屏障,让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专注于前方。
这种被紧密守护的感觉,陌生而……令人安心。
他强迫自己挥开这个危险的念头。
演练的高潮发生在一处模拟因二次爆炸而塌陷的缺口。宽度约一米五,下方是黑暗的虚影。陆锦恒评估后,决定快速跃过。他助跑,起跳,身形矫健地落在对面边缘。
然而,就在他落脚的瞬间,那块看似坚固的水泥边缘突然松脱!碎块簌簌落下,他身体瞬间失衡,重心向后倒去!
“!”
变故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惊呼,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一只有力的手臂已从后方迅捷如电地伸出,五指如同铁钳,精准而稳固地一把托住了他后倾的手肘!那股力量强大、不容置疑,带着安尔艾斯特有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体温和一种令人心安的决断,将他猛地向后一拉,硬生生拽回了平衡!
接触的瞬间,陆锦恒的身体依旧遵循本能地僵硬了。那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指腹触感,隔着薄薄的作战服,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但预想中的炸毛和立刻推开并没有发生。在那种千钧一发的危机感中,他甚至……下意识地、完全依赖了那股力量。
站稳的瞬间,他甚至能感觉到安尔艾斯胸膛因为急促发力而微微的震动,以及那拂过他后颈的、同样略显急促的呼吸。
然后,几乎是在他站稳的同一刻,安尔艾斯的手便如同被灼伤般,非常自然、不带任何留恋地迅速松开了。快得仿佛刚才那坚实的扶持只是一个幻觉,仅仅是一次最普通、最必要的战术协作。
“……”陆锦恒微微喘息,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能感觉到自己耳根不受控制地漫上滚烫的绯色,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分不清是源于刚才的惊险,还是那短暂却深刻的触碰。他猛地别开脸,避开安尔艾斯可能投来的、让他无所遁形的视线,一个极轻的、几乎被管道内回声吞噬的音节,挣扎着从喉间溢出:
“……谢谢。”
他不知道安尔艾斯是否听见。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呼吸,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凝滞。
演练结束,从模拟场灰头土脸地出来,阳光有些刺眼。在随后的复盘会议上,他们之间那种天衣无缝的配合,得到了总司令毫不掩饰的赞许。
“陆副队的战术前瞻性,加上安工程师的技术及时支持,几乎完美。”总司令看着数据报告,语气中是难得的激赏,“尤其是最后跨越障碍时的应变,反应速度、协作精度,无可挑剔。”
当陆锦恒站在光屏前,冷静地阐述下一步小队渗透的战术构想时,安尔艾斯总能恰到好处地调出对应的设备参数图,补充上关键的环境适应性数据和装备极限值,将抽象的战术变得具体可行。
而当安尔艾斯拧着眉头,分析某型探测器在极端环境下的信号衰减难题时,陆锦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在电子地图上划出了几条迂回路线和备用通讯节点设置建议,精准地对应上了他提出的技术瓶颈。
他们甚至不需要过多交流,往往只是一个眼神的短暂交汇,就能理解对方未尽的意图。思维如同经过精密校准的齿轮,严丝合缝,啮合转动。凯西在旁边看着,眼睛亮得吓人,用手肘偷偷撞了一下伊恩,被对方面无表情地躲开。
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身影被拉长,在碎石小径上时而分离,时而亲密地交叠在一起。安尔艾斯似乎心情很好,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偶尔指着天边一朵奇特的云,或者抱怨训练场某台器械又出了点小毛病,语气轻松自然。
陆锦恒大多时候沉默着,目光落在前方,或者远处的天际线。但他不再刻意加快或放慢脚步来保持距离,也没有让尾巴竖起警戒。那条银白色的豹尾松弛地垂在身后,随着他的步伐,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微的、自然的摆动。当安尔艾斯说到某个技术细节时,他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侧过头,用一声轻不可闻的“嗯”或一个极简短的疑问词,表示他在倾听。
回到宿舍,那种曾经无处不在的、一触即发的紧绷张力,仿佛被傍晚温和的风吹散了。安尔艾斯踢掉鞋子,嘴里依旧哼着跑调的歌,开始摆弄他那些永远也整理不完的零件和工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若是以前,这噪音足以让陆锦恒蹙眉。
但此刻,陆锦恒只是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打开了光屏。他发现,自己竟然能真正地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复杂的数据流和战术推演上,而不再需要分出一半的心神,像警惕天敌一样,时刻感知着身后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准备着随时竖起尾巴或吐出冰冷的回绝。
因为安尔艾斯,正遵守着一种新的、无形的界限。那不再是地理上的“一米五”,也不是言语上的“小气”警告,而是一种基于深刻理解、耐心等待和全然尊重的……亲近。
夜晚如期降临。
当陆锦恒准备休息时,安尔艾斯也已经躺在了床上,背对着他这边。
灯光熄灭,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剥夺了视觉,却让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他能听到安尔艾斯那边传来的、平稳悠长的呼吸声,能闻到空气中淡淡飘来的、对方刚用过的薄荷漱口水的清冽气息。
没有令人心悸的“晚安,锦恒”。
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
就在陆锦恒以为今夜也会在同样的静默中结束时,安尔艾斯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平和,自然,听不出任何试探或波澜:
“晚安,副队。”
黑暗中,陆锦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没有立刻回应。脑海里闪过清晨那杯水温恰好的水,演练时那及时而有力的扶持,会议上默契的共鸣,以及回宿舍路上那并肩而行的影子……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一直紧绷的、名为“抗拒”的堤坝。
他在寂静中沉默了近半分钟,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自己内心的漫长谈判。
最终,一个清晰而确定的音节,打破了黑暗的沉寂:
“晚安。”
没有亲昵的称呼,只是最普通的回应。但这一声回应本身,如同一个郑重的盖章,正式认可了这风平浪静却又暗流涌动的一天,与这崭新、脆弱、却终于向前迈进了一步的关键阶段。
窗外,星子渐亮,无声地注视着这间宿舍里,悄然滋长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