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恒发现,有些习惯的养成,快得令人心惊。
比如,他开始习惯清晨床头柜上那杯温度恰好的水。比如,他会在安尔艾斯将果酱面包推过来时,不再有任何内心挣扎地接受。再比如,在并肩行走时,他会默认身侧那个仅仅半步之遥、散发着稳定热源的存在。
这种“习惯”并未带来安心,反而像踩在一层看似坚实、实则不知何时会碎裂的薄冰上,让他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警惕。安尔艾斯遵守着那无形的界限,不再越雷池一步,甚至连目光都收敛了之前的灼热,变得沉静而专注。可正是这种克制,让陆锦恒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发酵,等待着某个突破口。
契机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降临,伴随着天际低垂的铅灰色云层和空气中饱胀的湿意。
当他们结束一天的常规训练,刚从室内场馆走出来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密集而急促,瞬间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蒙蒙的水汽。
“啧,这鬼天气。”安尔艾斯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幕,嘴里抱怨着,脚下却下意识地朝着陆锦恒的方向靠近了小半步,几乎是不经意地,用自己稍宽的肩膀替他挡去了侧面吹来的、夹着雨丝的冷风。
陆锦恒正低头整理着因训练而有些凌乱的袖口,感受到身旁蓦然增加的、带着体温的遮蔽感,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躲开,只是指尖在微凉的布料上多停留了一瞬,仿佛那上面沾染了雨水的潮气,需要拂去。
“快走吧,副队,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安尔艾斯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仿佛能驱散阴霾的活力。
两人小跑着冲回宿舍楼。走廊里昏暗的感应灯因为潮湿的天气,接触不良似的闪烁了几下,才不情不愿地亮起昏黄的光晕,将墙壁上斑驳的水渍照得无所遁形。脚下的老旧地毯吸足了湿气,踩上去发出一种沉闷的、吸吮般的声音。
“吱呀——”
安尔艾斯推开宿舍门,那扇年纪恐怕比他们两人加起来都大的木门,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宿舍里比外面更暗,也更显潮湿阴冷。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啪嗒声,像无数只小手指在不停地叩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天特有的、混合着旧木头、灰尘和隐约霉味的沉滞气息。
“嚯,感觉墙都在往外渗水气。”安尔艾斯一边脱下湿了外套,一边随口嘟囔,他走到窗边,用手指抹了一下窗框与墙壁的连接处,指尖沾上一层明显的湿痕。“这破宿舍楼,我真怀疑它哪天会不会就这么被雨泡塌了。”
陆锦恒没有接话。他沉默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将因为奔跑而有些散落的银白发丝捋到耳后。动作间,他的手肘不小心轻轻碰到了桌沿。
“嘎吱……”
书桌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木头摩擦的异响。
这声音不大,却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
正准备去拿干毛巾的安尔艾斯耳朵敏锐地动了动,立刻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带着点戏谑的笑意,精准地瞄向了陆锦恒……身下的那张床。
“副队,”他拖长了语调,脸上是那种陆锦恒熟悉的、带着点欠揍意味的调侃笑容,“我说,你这张宝贝床的年纪,是不是比咱俩岁数加起来还大?我听着它这动静,可真让人担心啊。”他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陆锦恒清瘦却挺拔的身形,咂了咂嘴,“您晚上睡觉可得轻着点,别一个翻身,就把这老古董给压垮了。”
若是以前,这种带着明显暗示和玩笑性质的话,足以让陆锦恒冷下脸,或者用尾巴警告性地扫过地面。
但此刻,陆锦恒只是抬起冰蓝色的眼眸,淡淡地瞥了安尔艾斯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怒气,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更像是一种……懒得理会的默认。他收回目光,伸手打开了桌上的阅读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昏暗,将他笼罩其中,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潮湿与喧嚣。
安尔艾斯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的笑容反而加深了些,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声的纵容。他不再多说,哼着不成调的歌,转身进了洗手间。
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下得更大了。窗外的世界被雨幕彻底模糊,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暗。
陆锦恒坐在灯下,却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训练时留下的疲惫,在这种潮湿阴冷的天气里,仿佛被放大了,化作一丝隐隐的酸胀,缠绕在他的左肩旧伤处。他无意识地用右手轻轻按了按左肩,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安尔艾斯的眼睛。
安尔艾斯脚步顿了顿,看着灯光下陆锦恒略显清寂的侧影,和他肩颈处微微绷紧的线条。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凑过来问“要不要帮忙按按”。他只是默不作声地走到房间角落那个老旧的暖气调节阀旁边,蹲下身,从随身工具包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扳手。
一阵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金属拧动声响起。安尔艾斯低着头,专注地调整着阀门,偶尔因为阀门锈蚀发出一点费力的闷哼。
过了一会儿,一股比之前明显温热些的气流,开始从暖气片里缓缓散发出来,驱散着空气中的寒意和潮气。
安尔艾斯收起工具,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他甚至没有看陆锦恒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床边,拿起那本看到一半的机械期刊,靠在床头翻看起来。
陆锦恒能感觉到周围空气温度的变化,那暖意丝丝缕缕地包裹上来,缓解了肩头的僵硬和空气中的湿冷。他依旧没有抬头,目光落在光屏密密麻麻的数据上,但那些字符似乎比刚才更容易进入大脑了。
他依旧沉默着。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为了防御。
窗外雨声潺潺,室内暖气氤氲,灯光温暖。两个人,一个在灯下工作,一个在床头阅读,互不打扰,却又奇异地被某种无形的、温和的纽带连接在一起。所有的试探、攻防、激烈的宣言,似乎都被这场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和静谧的雨夜之下,老旧的宿舍楼在雨水中默默承受着,门轴的呻吟、桌腿的嘎吱、以及那张年代久远的床……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积累着某个必然到来的变数。
安尔艾斯翻过一页书,抬眼,目光越过书页的上缘,落在陆锦恒被灯光柔化的侧脸上。看着他微微低垂的、显得异常安静的眼睫,和那似乎因为暖意而放松了些许的肩线。
雨,还在下。
而且,越下越大了。
他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带着深意的弧度。
夜晚还长。而潮湿,总会让一些东西变得……不那么牢固。无论是建筑物,还是其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