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尘埃在从窗口透进来的、被雨水晕染得模糊的光线中,缓慢飘舞。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
“咳……咳咳……” 安尔艾斯率先从一堆柔软的被褥和断裂的木料中挣扎着探出头,灰头土脸,银灰色的头发上沾着几点木屑。他晃了晃脑袋,像是刚从一场爆炸的余波中清醒,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懵逼和一丝劫后余生般的荒谬感。
他低头,看向身下——或者说,是与他一同陷落在废墟里的另一个人。
陆锦恒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半张脸埋在被褥里,只露出那双因为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而睁得溜圆的冰蓝色眼眸,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白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额前和脸颊边,甚至有一小撮俏皮地翘了起来。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从一张坚固的床上,瞬间沦落到这堆断木残骸之中。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木头断裂的清新气味、飞扬的尘埃,以及一种极度尴尬的、凝滞的氛围。
安尔艾斯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终于消化了眼前这超现实的场景。他看着陆锦恒那副罕见的、近乎呆滞的狼狈模样,一种抑制不住的笑意如同气泡般从他胸腔里咕噜咕噜往上冒。他强行抿住嘴,但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最终化作一声带着剧烈咳嗽的大笑:
“噗——哈哈哈……咳咳咳!副、副队……”他笑得几乎喘不上气,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看来……看来你的床……它不是不太欢迎我……它是直接、直接以死明志了啊!哈哈哈哈!”
陆锦恒:“……”
他冰蓝色的瞳孔终于聚焦,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铺天盖地的羞窘,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淹没了他!脸颊、耳朵、甚至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充血,变得一片绯红!
他猛地试图坐起身,却被纠缠的被褥和塌陷的床架限制了动作,反而显得更加狼狈。他狠狠地瞪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安尔艾斯,那双眼睛里几乎要喷出实质的火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耻而带着细微的颤抖:
“安、尔、艾、斯!”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挤出这个名字,“你——!”
他想骂人,想把这个罪魁祸首从废墟里揪出来扔出窗外,想用最冰冷的言语将他冻结!但所有的斥责在接触到对方那笑得没心没肺、却又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时,竟一时卡壳。一切的始作俑者,似乎……又是他自己以及这张不争气的破床?
这种有火发不出、有冤无处申的憋屈感,让他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那里,差点背过气去。
安尔艾斯看着他这副气得快要冒烟、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努力止住大笑,但眼底的笑意依旧满得快要溢出来。他象征性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带着一种欠揍的轻松:
“好啦好啦,副队,事已至此,生气也没用。”他环顾了一下这片“灾难现场”,“看来今晚,咱们谁也别想睡床了。”
现实如同冰冷的雨水,浇在陆锦恒头上。深更半夜,后勤部门早已下班,外面还下着大雨。维修?不可能。申请新床?更是天方夜谭。
唯一的选择,清晰而残酷地摆在面前。
两人陷入了一种沉默的、认命般的状态。默默地,开始清理这片狼藉。将还能用的被褥从木头碎屑里拯救出来,把断裂的床板移到墙角,勉强清出一块可以打地铺的空间。
整个过程,没有人说话。只有物品移动的摩擦声,和窗外持续的雨声。
地铺很快铺好。空间有限,虽然比原来的单人床宽裕一些,但两个身高腿长的成年男性躺下后,手臂和肩膀几乎不可避免地会碰到。陆锦恒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在靠近墙根的最边缘,背对着安尔艾斯的方向,全身的线条都绷得紧紧的,像一块被强行放置在温暖水域的冰。
灯,熄灭了。
黑暗如同浓墨般泼洒下来,瞬间吞噬了一切视觉。其他的感官因此被无限放大。
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到身旁安尔艾斯躺下时,地铺发出的轻微窸窣声;能听到对方那比自己稍显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能听到雨水敲打窗户的节奏,以及……他自己那无法完全平复的、有些紊乱的心跳。
嗅觉也变得清晰。空气中除了未散尽的尘埃味,更多的是来自身旁的、安尔艾斯身上那股独特的的气息——混合着刚才出汗后清爽皂角的淡香,一点点机油的金属味,以及一种……纯粹的、充满生命力的温热感。这气息霸道地侵占了他的领地,无孔不入。
触觉……触觉是最要命的。
即使背对着,即使尽可能远离,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从旁边传来的、源源不断的体温。那热度仿佛能穿透层层布料,直接烙印在他的皮肤上。与他自身偏凉的体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寒冷冬夜里突然靠近的火源,带着一种危险的、令人想要靠近的诱惑。
他僵硬地躺着,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或者……引来更进一步的接触。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陆锦恒以为这个夜晚就会在这种极致煎熬的静止中度过时——
“副队。”
安尔艾斯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很近,很轻。没有了白天的戏谑和玩笑,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低沉的温柔,像羽毛轻轻搔刮过耳膜。
陆锦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没有回应,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黑暗中,他听到安尔艾斯似乎轻笑了一声,那气息拂过他后颈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然后,他听到安尔艾斯用那种带着笑意,却又无比清晰的语气,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算不算是……同床共枕了?”
“……”
陆锦恒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冲向了头顶!黑暗中,他的脸颊烫得惊人,连眼眶都有些发热。羞愤、尴尬、还有一种被彻底戳破的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想反驳,想斥责他的无耻,想把他连同这该死的地铺一起踹到门外去!
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剧烈情绪波动和浓浓无奈的气音。
他猛地转过身,在黑暗中精准地“瞪”向安尔艾斯的方向,即使看不清,那冰冷的怒意也如有实质。
然而,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对峙后,他所有的怒火,最终却只凝结成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彻底放弃挣扎意味的低吼:
“……闭嘴!睡觉!”
这声呵斥,听起来依旧冰冷不耐,但在眼下这同陷废墟、被迫共享一席之地的情境里,却更像是一种无奈的默许,一种恼羞成怒的认命。
安尔艾斯在黑暗中,无声地咧开了嘴,露出了一个巨大而满足的、如同偷腥成功的猫(或者狼)的笑容。他知道,他赢了。不是靠强攻,而是靠这场荒谬的意外,和这该死的、无法抗拒的近距离。
他果然乖乖地不再出声,甚至还配合地翻了个身,面朝另一边,给陆锦恒留下了稍多一点的、心理上的空间。
宿舍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有雨声,和两人交织的、不再平稳的呼吸声。
陆锦恒紧绷的身体,在长久的僵持和那句耗尽他所有力气的“闭嘴睡觉”后,终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淹过了羞愤和尴尬。
他依旧背对着安尔艾斯,但不再刻意将身体绷成一根弦。背后传来的体温,在寂静的深夜里,仿佛不再那么难以忍受,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令人安心的稳定感。
意识,在疲惫、混乱和这陌生的温暖包裹下,逐渐模糊,沉向睡眠的深渊。
月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雨云和布满水痕的窗户,在宿舍地板上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斑,恰好落在并排而眠的两人身上。一个的背脊依旧带着些许倔强的弧度,一个的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那张坍塌的旧床,如同一个被摧毁的旧时代象征,静静地堆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