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宿舍里依旧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安静。陆锦恒坐在书桌前,处理着白日里积压的电子报告。当需要随手记录几个临时想到的数据点时,他的手指下意识地伸向笔筒,却在半途顿住。指尖在空中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落入了自己防静电服胸前的口袋,摸出了那支冰凉的金属钢笔。
笔杆握在手中的触感,与他常用的塑料签字笔截然不同。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他拧开笔帽,笔尖落在纸张上,出墨果然如记忆中一般顺滑流畅,毫无阻滞。
这份顺滑,却像一道细小的钩子,轻易地勾连起白日在仓库里的画面——阳光下浮动的尘埃,无人机部件冰冷的反光,安尔艾斯那双专注于光屏的琥珀色眼眸,以及他递过笔时,那故作平静却难掩一丝紧绷的声线:“工具,放你这儿。”
陆锦恒书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报告的数据上,但那份因这支笔而起的、微妙的烦躁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它不仅仅是一支笔,更像一个无声的宣告,一个安尔艾斯在他领域中留下的、不容忽视的印记。
第二天清晨,食堂。
气氛依旧算不上融洽,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尖锐感似乎淡去了些许。两人依旧隔着距离坐下,各自取餐。当安尔艾斯拿起果酱刀时,他的动作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他的手指甚至已经下意识地抹好了果酱,就在那面包即将被习惯性地推出去的瞬间,他猛地清醒过来,手臂的肌肉微微一紧,硬生生改变了轨迹,将那块抹好果酱的面包放回了自己的餐盘里。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错觉,但陆锦恒握着叉子的手,指节却微微泛白。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那只伸出一半又缩回的手,看见了那瞬间的僵硬和不自然。一种莫名的情绪,像是细小的气泡,从他心底深处冒了出来,不是愤怒,也不是厌烦,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带着点涩意的滞闷感。
他沉默地低下头,开始切割自己那份干巴巴的、没有果酱的面包。
上午的训练场,陆锦恒进行着常规的耐力强化训练。高强度的奔跑和器械练习让他汗流浃背,呼吸粗重。完成最后一组负重深蹲,他几乎脱力,喘息着靠在冰冷的综合训练器旁,胸膛剧烈起伏。
汗水模糊了视线,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手背抹去额角的汗珠,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习惯性地投向了训练场边缘——那个固定的、熟悉的角落。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他完成这样高强度的加练,总能看到一个银灰色的身影靠在那里,手里或许拿着一瓶水,一条毛巾,或者只是抱着手臂,用那种带着点欣赏又欠揍的笑容看着他。
此刻,那个角落空无一人。
只有风吹过地面,卷起几片微不足道的落叶。
陆锦恒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足足两秒,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迅速移开视线,唇线抿得更紧,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感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他沉默地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水壶,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水,试图压下喉咙里那股因剧烈运动和不明情绪而产生的灼烧感。
下午,陆锦恒的战术终端在模拟对抗训练中突然死机,屏幕一片漆黑,无论怎么重启都毫无反应。里面存储着刚刚录入的、未备份的战术调整数据。他蹙起眉头,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就在他准备尝试强制拆解终端进行初步检查时,一个身影无声地靠近。是安尔艾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手头的工作,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陆锦恒,只是目光落在那个死机的终端上,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
陆锦恒动作一顿,抬起眼。
安尔艾斯依旧没有与他对视,只是沉默地、用眼神示意他将终端递过来。那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戏谑或试探,只有一种纯粹的、针对技术问题的专注。
短暂的迟疑后,陆锦恒松开了手,将终端递了过去。
安尔艾斯接过终端,拿出随身携带的微型工具包,动作熟练地拆开外壳,手指在精密的元件间快速而轻巧地动作着。他检查线路,测试接口,神情专注,偶尔会用指尖轻轻拂过某个元件,感知其状态。整个过程中,两人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有工具与元件接触发出的细微声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陆锦恒站在一旁,看着安尔艾斯低垂的、显得异常安静的侧脸,看着他灵活的手指在故障的终端内部游走。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取代了之前的焦躁。他发现自己竟然……相信安尔艾斯能修好它。这种信任来得莫名其妙,却又如此自然。
几分钟后,安尔艾斯合上终端外壳,按下启动键。屏幕亮起,系统恢复正常,数据完好无损。
他将修复好的终端递还给陆锦恒,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回到了他自己之前的位置,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陆锦恒接过尚有对方指尖余温的终端,看着安尔艾斯离开的背影,冰蓝色的眼眸里情绪翻涌。他无意识地抬起手,用指尖在光滑的终端外壳上,极轻地、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那是他观察了无数次,安尔艾斯在检查设备状态时,惯用的小动作。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模仿什么。一股热意瞬间涌上耳根,他有些狼狈地迅速收起终端,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接下来的训练计划上。
夜晚降临,宿舍里灯光柔和。陆锦恒处理完所有事务,准备休息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支金属钢笔上。它静静地躺在书桌一角,在台灯下泛着低调而温润的光泽。
他看了它许久,然后伸出手,不是拿起它,而是拉开抽屉,将它小心地、端正地放了进去。仿佛不是收纳一件工具,而是在安放一个暂时无法定义、却又无法丢弃的秘密。
与此同时,在房间的另一端,安尔艾斯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看似在阅读机械图纸,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关注着陆锦恒的一举一动。当他看到陆锦恒最终将钢笔收进抽屉,而非丢弃或退还时,当他回想起白日里陆锦恒在训练场下意识寻找他身影的目光,以及模仿他敲击终端的小动作时……
一股巨大而真实的暖流,终于冲散了几日来所有的忐忑与不确定。他低下头,借着图纸的遮挡,嘴角无法抑制地、缓缓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几天来最真实、最带着笃定希望的浅浅弧度。
他的雪豹,或许自己都还未察觉,但他走过的雪地,已经留下了朝向他的、清晰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