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物品的仪式最终以一种近乎失败的方式告终。那本书没有被丢弃,只是被塞回了书架最隐蔽的角落,像一颗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陆锦恒带着一身无形的疲惫和更深的混乱重新躺回床上,隔壁床铺安尔艾斯平稳的呼吸声此刻听起来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变成了某种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刚才的发现有多么荒谬和……令人心烦意乱。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试图用意志力压下脑海中翻腾的画面——安尔艾斯潦草的笔迹,那句“视为极高信任标志”,以及自己当时失控的反应。他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制定了一半的招募方案细节上,在脑海中反复推敲条款,试图用逻辑的链条锁住情感的脱缰。
日子在这种刻意的压抑和外在的喧嚣中继续推进。施工的噪音成了新的背景音,旧宿舍区的电路似乎也因此而不堪重负,偶尔会发出一些细微的、不祥的嗡鸣和闪烁,但总能在彻底罢工前勉强恢复。
陆锦恒更加沉默,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招募方案的最终定稿和高强度的个人训练中。他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直到肌肉酸痛到无法思考;他在战术模拟中设置极端情境,直到精神疲惫到一片空白。他试图用极致的生理消耗,来湮灭所有不必要的心理活动。
安尔艾斯则依旧忙碌于他的图纸和工地,只是偶尔,在食堂或者走廊与陆锦恒擦肩而过时,他会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比以往更加厚重的、生人勿近的气场,以及那冰蓝色眼眸下难以掩饰的、更深一层的倦意。他没有再尝试任何形式的“靠近”,甚至连惯常的、带着点欠揍的笑容都收敛了许多。他只是沉默地履行着协作任务中的职责,然后在非必要的时候,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一种诡异的、脆弱的平衡维持着。
直到那个意外降临的夜晚。
已是深夜,窗外的施工早已停止,基地陷入一天中难得的宁静。陆锦恒刚刚在极度的疲惫中陷入浅眠,意识漂浮在清醒与沉睡的边缘。
突然——
“啪!”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爆裂声从墙壁某处传来,紧接着,整个房间,乃至整个旧宿舍区,瞬间陷入了一片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床头电子钟的微光消失了,仪器待机的指示灯熄灭了,连窗外远处施工指挥部帐篷的零星灯火也一同湮灭。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
陆锦恒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不是简单的熄灯。是彻底的、完全的电力崩溃。
绝对的寂静紧随而至,失去了日常的各种低频噪音衬底,这种寂静变得具有压迫感,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放大了数倍,撞击着耳膜。
黑暗与寂静交织,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缠绕上他的脖颈,扼住了他的呼吸。
一些被岁月尘封的、属于遥远过去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剧烈起伏,却感觉不到足够的氧气。冰冷的麻痹感从尾椎骨沿着脊柱迅速向上蔓延,指尖开始发冷、颤抖。他试图控制,试图用理智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电路故障,但身体的本能反应远快于思维。
在意识被恐慌彻底吞没的前一秒,一个名字,带着所有挣扎求生的本能,极其微弱地、颤抖地,从他紧抿的唇缝间逸出:
“……安尔艾斯?”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瞬间就被浓重的黑暗吸收、消解,连他自己都几乎无法听清。
他绝望地蜷缩起身体,等待着被熟悉的、冰冷的孤独感彻底吞噬。
然而——
几乎是同一时刻。
“咔嗒。”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敲击声,从隔壁床铺的方向传来。
声音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却像是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精准地定位了他的存在。
一下。
紧接着,又是清晰而稳定的一声。
“咔嗒。”
节奏熟悉无比。是安尔艾斯在检查设备接口、确认连接稳固时,惯常会用指尖敲击金属外壳发出的声音。那不是盲目的敲打,而是带着特定频率和确认意味的信号。
没有询问“怎么了”,没有安慰“别怕”,甚至没有一句“我在这里”。
只是这个声音。这个代表着“正常运作”、“状态稳定”、“一切仍在掌控中”的、专属于工程师安尔艾斯的信号。
陆锦恒绷紧到极致、几乎要断裂的神经,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稳定剂。那冰冷的麻痹感停止了蔓延,扼住喉咙的无形之手松开了些许。他猛地吸进一口气,久违的氧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了生机。
他依旧蜷缩着,依旧在黑暗中,依旧能听到自己失序的心跳。
但不一样了。
那稳定、清晰的“咔嗒”声,像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坐标,牢牢地锚定了他即将飘散的意识。他不再是无依无靠漂浮在虚无中的孤舟,至少,在同一片黑暗里,还有另一个清醒的、稳定的存在。
他不再试图控制颤抖,只是静静地、努力地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的喘息声逐渐与那敲击的节奏同步。
一下。两下。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中被拉长,失去了度量。
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隔着几步的距离,谁也看不见谁。
没有更多的言语,没有身体的接触。
只有一个人无法自控的、逐渐平息的急促呼吸。
和另一个人给予的、稳定如心跳般的敲击回应。
仿佛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几分钟。
备用发电机的轰鸣声终于从基地的另一端隐约传来,如同沉闷的野兽苏醒。几秒钟后,房间里的灯光闪烁了几下,重新亮起,驱散了浓稠的黑暗。仪器指示灯也陆续恢复,发出幽幽的光芒。
光明重现。
陆锦恒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适应着突然的光线。他依旧保持着蜷坐的姿势,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脸色有些苍白。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隔壁的床铺。
安尔艾斯也正坐起身,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似乎只是被停电惊醒,然后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下身边最近的可疑连接点。
两人的目光在明亮的灯光下相遇。
安尔艾斯的眼神平静,带着点刚醒时的慵懒,仿佛刚才那稳定人心的敲击声,真的只是他无意识的行为。
陆锦恒冰蓝色的眼眸中,慌乱尚未完全褪去,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震动。
他没有说话。
安尔艾斯也没有。
安尔艾斯只是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破电路。”然后便重新躺了下去,背对着陆锦恒,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陆锦恒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窗外的备用发电机运行声也逐渐平稳下来,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躺回自己的床上。
灯还亮着。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关掉。
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散发着稳定光晕的顶灯,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清晰无比的“咔嗒”声。
第二天,一切如常。
施工继续,训练继续,招募方案的最终审核会议被提上日程。
早餐时,安尔艾斯依旧坐在他对面,低头啃着面包。当他的手伸向果酱瓶时,动作没有任何迟疑,极其自然地将其拿起,然后,动作流畅地、越过餐桌中间,将它稳稳地推到了陆锦恒的手边。
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却仿佛承接了昨夜黑暗中那无声的信号。
陆锦恒握着叉子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他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看向安尔艾斯。
安尔艾斯却没有看他,正拿起旁边的水杯喝水,喉结滚动着,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柔和。
短暂的停顿后,陆锦恒伸出手,拿起了那瓶果酱,在自己的面包上,涂抹了均匀而克制的一层。
没有道谢,没有评论,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
仿佛昨夜黑暗中的那声呼唤和那个敲击,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幻梦,随着电力的恢复而悄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