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的杀局,如同一块投入古井的巨石,在三人返程的路上激起了无声却汹涌的暗流。
刘松溪长老一路沉默,青袍在山风中拂动,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是翻江倒海的思绪。那璀璨夺目、中正平和的佛光,那沛然莫御、远超寻常武学范畴的掌意,以及贾蓝玉情急之下失口吐露的“如来神掌”四字,如同四道惊雷,接连在他识海中炸响。作为梵净派的传功长老,他博览群书,深知这传说中的佛门至高武学意味着什么——是足以引起整个江湖腥风血雨的旷世机缘,也是足以将梵净派这等中等门派碾为齑粉的滔天浩劫!是福?是祸?他枯槁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掐算,却只觉得前路一片迷雾,吉凶难料。此事,必须立刻、原原本本地禀报掌门师兄,由他定夺。他的目光偶尔掠过身旁的贾蓝玉,复杂难明,有惊疑,有审视,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楚忌跟在刘松溪身后半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山风拂过他俊朗却略显扭曲的面庞,带来阵阵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冰寒。他精心策划、以为万无一失的杀局,非但没能除掉这个碍眼的师弟,反而像是一把重锤,敲开了贾蓝玉身上那层看似温润的外壳,露出了内里隐藏的、令他嫉妒得发狂的绝世珍宝!那金色的掌光,那浩大的意境,如同梦魇,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每一次回想,都让他心脏抽搐,既恐惧那力量,又无比贪婪地想要将其据为己有。“如来神掌……”他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能尝到权力的甘美与血腥。贾蓝玉……他凭什么?一个温吞如水、只知谦让的伪君子,也配拥有这等神功?必须想办法夺过来!不惜一切代价!这个念头如同毒藤,在他心中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理智。
贾蓝玉走在最后,心绪更是纷乱如麻,仿佛有无数丝线纠缠在一起,理不出头绪。身份暴露的担忧如同阴云笼罩头顶;对楚忌狠毒手段的愤怒在胸中灼烧;对洗马老人真实身份的惊疑如同迷雾般弥漫;而对那莫名贯通经脉、在生死关头自行涌出的神掌之力的茫然,则让他感到一种身不由己的惶恐。他几次悄悄抬眼,看向前方刘师叔那沉稳却透着疏离的背影,嘴唇翕动,想要解释些什么。是说那神秘的洗马老人?还是坦白这掌法的来历?但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如何解释?谁会相信一个邋遢猥琐的洗马老头身负如此绝学?即便信了,这消息一旦传开,自己和那已然年华逝去的老人,必将成为整个江湖觊觎的靶子,万劫不复。他只能沉默,将所有的疑虑与不安,死死压在心底,如同背负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三人各怀鬼胎,脚下步伐不自觉地加快,原本计划中的青城派交流切磋早已被抛诸脑后,径直朝着梵净派山门方向疾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只有衣袂破风和林鸟惊飞的声音偶尔打破这片沉默。
回到梵净派,已是夕阳西下。山门在望,那熟悉的飞檐斗拱在余晖中显得庄严肃穆,却让贾蓝玉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
刘松溪甚至来不及换下沾染风尘的青袍,便径直前往掌门苏正风所在的“正气堂”求见。留下贾蓝玉和楚忌站在山门外的广场上,气氛微妙而紧张。
“贾师弟,”楚忌率先打破沉默,脸上挤出一丝看似关切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今日之事,着实凶险。没想到那些贼人如此狡诈,竟设下如此陷阱。师弟能安然无恙,真是万幸。”他话语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贾蓝玉的双手,“只是……师弟那最后一掌,金光璀璨,威力惊人,似乎……并非我梵净派武学路数?不知师弟是从何处习得这等……奇功?”
贾蓝玉心中一凛,知道楚忌这是在试探。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劳大师兄挂心。不过是情急之下,胡乱使出的一些粗浅功夫,侥幸退敌而已,不值一提。”他避重就轻,将话题轻轻带过。
“粗浅功夫?”楚忌嗤笑一声,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能一掌逼退数名精心伪装的杀手,震飞淬毒兵刃,这若还是粗浅功夫,那我梵净派的流云掌、七绝掌,岂不都成了孩童把戏?贾师弟,你我同门数年,何必如此见外?”
贾蓝玉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楚忌。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交织在一起,仿佛预示着未来会有难以分割的纠缠与对抗。
楚忌见他不答,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又被伪善的笑容掩盖:“罢了,师弟既然不愿多说,为兄也不便强求。只是提醒师弟一句,江湖险恶,有些东西,怀璧其罪。你好自为之。”说完,他深深看了贾蓝玉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带着警告,也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随即转身,朝着自己院落的方向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贾蓝玉站在原地,看着楚忌离去的方向,又抬头望了望那巍峨的、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山门,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一去不复返了。
而此刻,正气堂内,刘松溪正屏退左右,将黑风岭发生的一切,包括那诡异的杀局、贾蓝玉施展的金光掌法、其掌意特性,以及那石破天惊的“如来神掌”四字,毫无保留地禀报给了端坐于上的掌门苏正风。
苏正风听完,霍然从檀木大椅上起身,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他负手在堂内来回踱步,步履略显急促,显示着内心的不平静。
“如来神掌……想不到,这传说中的武学,竟然真的现世,还出现在我梵净派一个年轻弟子身上……”苏正风喃喃自语,眼神闪烁不定,有惊疑,有震撼,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刘师弟,你确定没看错?那佛光罡气,当真如此神异?”
“掌门师兄,我虽不敢说见识过天下所有武学,但那等精纯浩大的佛门罡气,绝非寻常武功所能企及。其意境之高远,恐怕……还在我派镇派武学之上。”刘松溪语气凝重,“而且,蓝玉那孩子失口之言,结合那掌法特征,恐怕……八九不离十。”
苏正风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如鹰隼:“此事还有谁知晓?”
“当时在场只有我、楚忌和蓝玉。杀手已灭口,那伪装之人也已扣押。楚忌他……心思缜密,恐怕也已猜到了几分。”刘松溪如实答道。
“楚忌……”苏正风眉头紧锁,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大弟子,能力出众,但心思也确实重了些。“吩咐下去,黑风岭之事,列为门派机密,严禁外传!违者,以叛门论处!”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掌门的威严,“至于蓝玉……暂且让他如常活动,但需派可靠之人,暗中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与后山那个洗马老人的接触!”
“掌门是怀疑那洗马老人……”
“不管是不是他,此事都绝不能声张!”苏正风打断道,声音低沉而有力,“如来神掌关系太大,牵扯甚广,一个处理不好,便是灭顶之灾!在我查明真相,权衡清楚利弊之前,消息必须死死捂住!”
“是!我这就去安排!”刘松溪凛然应命,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苏正风想要封锁消息的愿望,在楚忌刻意的操纵下,注定难以实现。
就在苏正风与刘松溪密谈的同时,楚忌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忌心院”。他屏退了所有仆役,独自坐在书房内,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怀璧其罪……贾蓝玉,这可是你自己找死……”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如此神功,贾蓝玉定然无法完全掌控,而且,只要消息“适当”地泄露出去,根本无需自己亲自出手,江湖上那些闻着腥味儿的鲨鱼,自然会帮自己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届时,或许还能浑水摸鱼……
他沉吟片刻,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普通的信纸,却没有动用笔墨。他伸出食指,指尖一缕精纯的内力透出,如同无形的刻刀,在信纸上留下几行肉眼难辨的凹陷痕迹。
“梵净弟子贾,身负佛门异宝,金光耀目,疑是失传绝学。”
写完,他轻轻吹了口气,信纸上的痕迹微微扭曲,更显模糊。他将其折叠好,放入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信封内。
“影。”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角落,低声唤道。
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梁上飘落,无声无息地跪在楚忌面前,全身笼罩在黑衣中,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把这封信,‘不小心’掉在青城派使者下榻的客栈附近。记住,要做得自然,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与我们有关。”楚忌将信封递过去,语气淡漠。
“是。”黑影接过信封,身体再次融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楚忌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沉沉的夜幕,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他知道,这封信一旦被青城派的人看到,以他们对各类佛门武学的热衷,绝不会无动于衷。只要有一丝怀疑,风波便会兴起。
“贾蓝玉,我看这次,你还能如何安稳度日?”他低声冷笑,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等你成了众矢之的,那神掌秘籍,终究会是我的囊中之物!”
暗流,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在梵净派内外悄然涌动,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向着尚不知情的贾蓝玉笼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