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山神庙与林浩决裂,亲手斩断最后一丝对同门、对人性的幻想后,贾蓝玉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身处境的险恶与孤立无援。梵净派的通缉令想必已传遍周边,楚忌的追杀如影随形,而“身怀佛门异宝”的消息,更可能吸引来无数江湖上贪婪的鬣狗。他如同身处一张不断收紧的、无形的巨网中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必须彻底地隐藏起来,改头换面,磨灭掉所有“贾蓝玉”的痕迹,如同水滴汇入大海,等待恢复实力、积蓄力量的时机。
身上的伤势依旧沉重,剧痛、虚弱和高烧后的疲惫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折磨着他。但他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强撑着近乎散架的身体,昼伏夜出,专挑最荒僻、最险峻的山野路径,一路向东艰难跋涉。他记得洗马老人留下的线索中,有“佛问迦蓝寻古寺”之语,而东方似乎有年代久远的迦蓝古寺传闻,或许是一条潜在的出路。
数日后,凭借着一股不屈的意志,他竟真的拖着残躯,来到了一座远离梵净山势力范围、名为“临渊”的繁华大城。此地地处水陆要冲,商贾云集,三教九流混杂,人口流动极大,正是藏匿行踪的绝佳之地。
在城外一条浑浊不堪、漂浮着污物的河边,他借着水面的倒影,看清了自己此刻的模样——衣衫褴褛如絮,难以蔽体,满脸厚厚的污垢、干涸的血迹和草汁,胡子拉碴,头发板结油腻,如同鸟巢,一双眼睛深陷,眼神麻木而空洞,却又在深处闪烁着冰冷的幽光,与那些最底层、挣扎求生的流氓乞丐无异,甚至更加凄惨狼狈。但这还不够,认识他原本面貌的人太多,他需要更彻底、更持久的改变。
他在城中最混乱、龙蛇混杂的南城区,几经辗转,找到了一家不起眼的、门面破旧却兼营一些见不得光黑市买卖的跌打医馆。用从林浩包裹中得来的最后一点散碎银子和之前自己积攒的几枚铜钱,他换到了一些劣质却有效的易容材料——一种能强烈刺激皮肤、使其持续红肿粗糙甚至留下类似疤痕印记的药水;一些能改变眉形、肤色和面部轮廓的植物染料与黛石;以及几贴气味刺鼻、能暂时改变嗓音、使其变得沙哑低沉的辛辣膏药。
对着医馆里那块布满裂纹、影像模糊的铜镜,他亲手、冷静地、“雕刻”着自己的新面孔。用药水仔细涂抹面部、脖颈、手臂所有裸露的皮肤,忍受着那灼烧刺痛感,让皮肤变得粗糙、暗沉,并留下几道似是而非、如同陈年旧疤的痕迹;用黛石将原本英挺的剑眉描画得粗短杂乱,显得憨笨;调整面部肌肉,刻意做出一些细微的、不自然的扭曲;贴上膏药,让原本清朗的声音变得如同砂纸摩擦般沙哑低沉。他甚至刻意改变了自己走路的姿态,微微佝偻着背,脚步虚浮,显得猥琐、平凡而又带着一丝底层挣扎的疲惫。
当他再次抬起头,看向镜中时,里面的人已经和那个曾经丰神俊朗、气质温润的梵净派弟子贾蓝玉,再无半分相似之处。只有一个面容粗糙、带着“疤痕”、眼神麻木、透着市井底层挣扎痕迹的落魄青年。
他给自己取了个新的名字——阿玉。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带着点女气、毫不起眼的名字,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接下来是生存。他身无分文,必须尽快找到能够糊口、并且能完美隐藏身份的营生。他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在临渊城南城区的市井中观察了几天。发现此地餐饮业极为发达,尤其是早点摊和夜宵摊,通宵达旦,需要大量价格低廉、能吃苦耐劳的帮工。他少年时在门派厨房帮过忙,有些刀工底子,虽然如今内力全无,但手上的巧劲和对力道的细微掌控还在。
于是,在南城区一家名为“张记”的、生意还算红火的早点铺,多了一个沉默寡言、手脚却异常麻利的新伙计“阿玉”。
他每天寅时不到就要起床,在昏暗的油灯下开始一天的劳作:和面、调馅、生火、蒸包子、炸油条、洗碗刷锅、搬运货物……什么脏活、累活、杂活他都抢着干,从不抱怨,也几乎不与其他伙计交流。老板姓张,是个精于算计、嗓门粗大但心眼不算太坏的中年人,见“阿玉”模样虽然磕碜了点,但做事勤快肯吃苦,力气也不小,而且从不偷奸耍滑,虽然沉默得有些过分,倒也满意,管吃管住,每月还给些许微薄的工钱。
贾蓝玉——现在的阿玉,就这样在临渊城喧嚣的市井烟火气中,如同滴水入海,彻底隐藏了下来。白天,他是忙碌不堪、与油污面粉为伍的厨帮伙计,浑身散发着油烟与汗水的混合气味;夜晚,他躺在伙计房那散发着霉味和脚臭的通铺上,则会闭上双眼,默默回忆、参悟脑海中那清晰无比的如来神掌前三式口诀与筋脉运行图,反复观想那内力流转的轨迹与掌法意境,同时也会在意念中反复勾勒那根神秘烟杆上的奇异纹路,试图与洗马老人留下的只言片语相互印证。
他不敢运转丝毫内力进行实际修炼,那容易引起气息波动,被潜在的高手察觉。他只能进行这种纯粹精神上的“观想”修炼,在脑海中一遍遍模拟、推演,加深对掌法神髓的理解,等待着将来有可能恢复的那一天。同时,他也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利用跑腿买菜、听食客高谈阔论的机会,暗中收集着一切关于江湖动向的消息,尤其是与梵净派、与“佛门绝学”、与“叛徒”相关的流言蜚语。
他从南来北往的商旅、江湖豪客、地痞流氓的闲聊、吹嘘和争吵中,零碎地、拼图般地了解到:梵净派确实发出了对他的最高级别通缉令,罪名罗列,描绘得十恶不赦;楚忌因“勇斗叛徒、身受重伤”而赢得了门派内更多的同情与支持,地位更加稳固,据说其父辈在门派内的势力也借此机会进一步扩张;而关于“佛门绝学”的消息,似乎被梵净派高层有意压制,并未大肆传开,但“梵净派出了一个身怀异宝的叛徒”这个消息,依旧在一些特定的圈子里悄然流传,引得某些势力暗中关注。
这些消息,让他更加谨慎,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油盐酱醋、汗水和无声的观想中缓缓流逝。他的外伤在粗糙的照料和年轻身体的恢复力下,渐渐愈合,只留下一些狰狞的疤痕。身体在繁重的劳作中变得更加结实,虽然内力全无,但气力却增长了不少。那双曾经只握剑练掌、修长白皙的手,如今布满了厚茧与油污,舞动起沉重的菜刀和锅铲,也变得异常娴熟有力。他的眼神在平日里是彻底的麻木和顺从,唯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偶尔抬头望向远方时,会闪过一丝深藏的、冰冷的锐利与隐忍。
他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隐没在繁华都市最底层的角落,默默地舔舐着伤口,积蓄着微薄的力量,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破土而出的时机。
而改变的契机,在一次偶然的听闻中,悄然到来。
那日午后,生意稍歇,他给一桌高谈阔论、似乎是走南闯北的行商客人上茶时,听到其中一人带着几分卖弄说道:
“……要说这天下间的医术奇症,古怪方子,老子走南闯北见得多了!但要说最神秘、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还得是那‘迎佛西天’!”
另一人好奇追问:“迎佛西天?听着像是和尚念经,跟医术有啥关系?”
那人压低了些声音,却依旧能让附近的贾蓝玉听得清楚:“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传说这‘迎佛西天’并非经文武功,而是一种极其玄妙的医道法门,或者说是某种蕴含生机的奇异能量!据说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甚至……能重塑破损的丹田,续接断裂的经脉!堪称逆天改命!可惜啊,只是上古传说,虚无缥缈,没人知道究竟在哪,或许只是个镜花水月的故事罢了……”
迎佛西天!
重塑丹田!续接经脉!
贾蓝玉端着茶盘的手,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出少许,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浑然未觉。
这正是如来神掌第六式!也是洗马老人留下线索中,“迎佛西天觅医魂”所指!
原本死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希望,如同无尽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虽然依旧遥远而微弱,却真切地、顽强地亮了起来!
他知道了自己下一步,也是唯一一步的目标——找到“迎佛西天”,治愈被彻底废掉的丹田与经脉,恢复武功,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希望之火,终于在这看似永恒的黑暗中,被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