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带着几分清冽,卷着檐角垂落的碎雪,轻轻拂过清风阁的窗棂。
宝玉正倚在怡红院的暖窗边,身上盖着一层素色软缎披风,看着院角那株落尽了叶子的老柳发怔——枝桠光秃秃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唯有枝尖隐约透着一点极淡的青嫩,像是在寒风里勉强撑着的生机,倒让他想起了混沌中见过的黛玉的眉眼。
大夫刚刚诊完脉,收拾好药箱,笑着对守在一旁的袭人说道:“宝二爷脉象已然平稳,体内残存的阴寒邪气也尽数清散,郁结之气也消了大半,往后只需安心静养,避着风寒,再无疯癫烦忧,也不会再受邪祟侵扰了。”
袭人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喜得眼眶发红,连忙转身端来一碗温热的燕窝莲子粥,小心翼翼地递到宝玉手边:“二爷,快趁热喝些,补补身子,大夫说您得好好养着,才能早日痊愈。”
可宝玉只低头抿了两口,便抬手推开了粥碗,神色淡淡的,没了往日的顽劣,也没了半分兴致。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上绣旧的缠枝莲纹,那是从前黛玉陪着他挑的纹样,如今针脚都有些磨损,却被他一直妥帖收着。
眼前反复晃着两次昏沉中模糊的影子——第一次是他中了毒,浑身滚烫、意识不清时,似是见黛玉红着眼眶,递来一方带着清冷荷香的帕子,轻轻拭过他的额头;
第二次是被厌胜之术缠身后,他浑身发冷、陷入混沌之际,又像是被人轻轻拍着脊背,耳边飘来一句清润又坚定的“莫怕”,那声音,除了黛玉,再无旁人。
“她两次都来救我,若不是心里有我,怎会这般挂记着我?”
宝玉忽然开口,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眼底还泛起几分执拗的光亮,“先前不过是外祖母和母亲拦着,她碍于情面,才不得不刻意疏远我。如今府里的乱子清了,赵姨娘被送走,再没人能碍着我们,她定然会原谅我的,定会再像从前那样待我。”
袭人听着这话,心里不由得发慌,想说些什么——她日日在府里走动,怎会不知林姑娘如今心思早已不在儿女情长上,一心只想收拾好母亲的旧物,打理好铺子里的事。
可那些“姑娘如今心思不在这上面”的话,到了嘴边,却被宝玉眼里的执拗硬生生堵了回去,只能陪着笑脸,低声劝着:“二爷,您刚好转,身子还弱,别想太多,先好好养着才是。”
可宝玉哪里听得进去。
自那日起,他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折腾——找出压在箱底、往年冬日穿的孔雀裘,那上面的袖口被磨破了一块,他连夜让人请来府里最好的绣娘,吩咐着务必补得完好如初;找出从前黛玉亲手替他串的玛瑙串子,那串子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他却日夜攥在手里摩挲,指尖一遍遍抚过每一颗玛瑙,像是要从上面寻到黛玉的痕迹;就连晨起的发式,他也执意要梳回从前黛玉说过“清爽好看”的样式,半点不肯含糊。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又飘起了细碎的雪粒,落在青瓦上,铺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宝玉换上一身新做的石青缎面锦袍,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圈柔软的狐裘,腰间系着那枚通灵宝玉,玉身被摩挲得温润发亮,衬得原本清瘦苍白的身形,添了几分往日的俊朗模样。
他避开袭人苦口婆心的劝阻,不顾小厮们“天寒路滑”的提醒,径直往清风阁去。
一路踩着薄雪,脚步轻快,雪粒落在他的发间、肩头,他也浑然不觉,连路过的丫鬟婆子上前问好,他都没心思应声,满心满眼都是即将见到黛玉的雀跃。
清风阁外的几株柳树早已落尽了枝叶,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摇曳,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残雪,偶尔有几只麻雀落在枝上,叽叽喳喳地叫几声,又被寒风惊得飞走。
宝玉就站在柳树下,手里攥着一支刚从暖房里折来的桃花——花瓣粉嫩,带着几分暖意,与这初冬的寒凉格格不入,他指尖被花刺扎出了细细的血珠,渗在粉白的花瓣上,也浑然不觉,只一心盼着黛玉能出来。
他在雪地里站了近一个时辰,鼻尖和耳朵都冻得通红,身上的锦袍也落了一层薄雪,才见清风阁的门缓缓打开。
黛玉穿着一身素色布裙,外面罩着一件月白夹袄,领口围着一圈浅灰色的绒巾,带着两个身形挺拔的小厮从阁里出来——她鬓边没插任何珠钗,只别了一支简单的竹制发簪,眉眼间褪去了往日的愁绪,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沉静利落,显然是刚处理完铺子里的账目,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散的清冷锋芒。
“林妹妹!”
宝玉立刻迎了上去,快步踩着积雪走到黛玉面前,把手里的桃花往她面前递,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我等了你好久,你看这花,暖房里刚开的,开得正好,配你正好。”
黛玉瞥见那支被他捏得有些蔫、还沾着细碎雪粒和血珠的桃花,眉头微微一蹙,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语气平淡却带着疏离:“宝二爷,请自重。”
“自重?”
宝玉上前一步,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脸上的雀跃渐渐褪去,换上一副恳切又委屈的模样,眼眶也慢慢红了,声音带着几分发颤,“林妹妹,我知道错了。先前你在府里受委屈,被赵姨娘刁难、被下人怠慢,我不该怕外祖母生气而不敢替你说话;你病着的时候,咳嗽不止、彻夜难眠,我不该被琐事绊住而少去看你;就连你上次劝我多读些书,将来能有个正途,我也不该只顾着顽闹而惹你生气。可我心里是真的记挂着你的,两次我快撑不住的时候,都是你救了我,你若对我无情,怎会这般待我?”
他说着,便伸手想去拉黛玉的衣袖,想借着往日的情分,让她心软。
可黛玉身形微微一侧,轻易便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看着宝玉这副沉浸在自我臆想里、全然不知悔改的模样,语气冷得像这初冬的寒风,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宝二爷,我救你,不过是念着往日相识一场的情分,并非对你有旁的心思。前两次我便已说过,你我之间,早已恩断义绝,往日的种种,不必再提。”
“恩断义绝不是你真心的!”
宝玉急得声音发颤,攥着桃花的手愈发用力,花瓣簌簌落在地上,混着积雪,很快便没了模样,“我们一起在梨香院读诗,一起在沁芳闸桥葬花,你还为我作过《秋窗风雨夕》,那些情意,那些朝夕相伴的日子,怎能说断就断?你只是还在怪我,怪我从前懦弱,怪我没能护着你,可我已经改了,我以后定会好好护着你,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再不让任何人刁难你!”
“护我?”
黛玉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他身上精致的锦袍、腰间温润的玉佩,又看向他冻得通红却依旧执拗的脸,语气里满是嘲讽,还有几分彻骨的寒凉,“你如何护我?我在府里被克扣月钱,日子过得拮据,不得不自己做针线换银子补贴生计时,你在怡红院和丫鬟们饮酒顽闹,不亦乐乎;我被王熙凤刁难,连过冬的炭火都被苛扣,冻得彻夜难眠时,你在蘅芜苑和宝钗论诗品茗,闲情逸致;我为了筹钱给紫鹃治病,四处奔波,看人脸色时,你在大观园里办诗社、赏繁花,浑浑噩噩。你所谓的护我,不过是嘴上说说,不过是你自我感动的执念,你连自己都活在旁人的庇护里,连自己的命运都做不了主,又能护我什么?”
宝玉被黛玉说得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哆嗦着,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黛玉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都是他从前忽略的、亏欠的。
他从前总觉得,只要心里记挂着黛玉,只要嘴上说着护着她,便是对她好,却从未真正站在她的立场上,替她着想过,从未在她真正需要的时候,伸出过一次援手。
那些没说出口的关心、没付诸行动的保护,在她历经的苦难面前,不过是无用的空话,可笑又苍白。
“我……我以后会改的,我真的会改的。”
宝玉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混着脸上的雪粒,冰凉刺骨,“我可以去学做买卖,去帮你打理铺子里的事;我可以不再顽闹,好好读书,将来谋个正途;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浑浑噩噩,我会证明给你看,我能护着你,能给你安稳的日子。”
“不必了。”
黛玉打断他的话,语气没有半分松动,眼底也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清冷的平静,“我的人生,早已不需要旁人来护,也不需要你的弥补。宝二爷,你若真念着往日那点情分,就请不要再纠缠于我,你我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局。”
说罢,黛玉不再看宝玉一眼,转身对身边的小厮递了个眼色。
小厮立刻上前,轻轻推开挡在黛玉面前的宝玉,扶着黛玉,缓缓走向清风阁的大门。
宝玉想追上去,想再求一求黛玉,却被另一个小厮拦住了去路,无论他如何挣扎、哭喊,都无法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朱漆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关上,将他的哭喊、哀求,还有满心的执念,都牢牢挡在了门外。
接下来的日子,宝玉像是着了魔一般,陷入了偏执的纠缠。
他每日都要去清风阁,有时提着食盒,里面是他亲手做的藕粉糕,却因为不懂火候,煮得糊了,难以下咽;
有时拿着写满情诗的笺纸,站在清风阁外,一遍遍地念着,声音被寒风卷得七零八落,却不管不顾;
有时甚至早早地就跪在清风阁门前的雪地里,从清晨等到日落,膝盖被冰冷的石子硌得红肿,身上落满了积雪,冻得浑身发抖,也不肯起身,只盼着黛玉能开门见他一面,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迎春性子柔弱,却素来记挂着黛玉,时常会趁着天暖些,往清风阁来看望她。
这些日子,她每次来,总能撞见宝玉在清风阁外徘徊、纠缠的身影。
这日,天难得放晴,寒风也弱了些,迎春裹着一件素色棉袄,刚走到清风阁外的巷口,就见宝玉正把一支温润的玉簪往身边的小厮手里塞,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几分急切的嘱咐:“你把这个交给林妹妹,就说是我特意寻来的,和从前她戴过的那支一样。你跟她说,我知道错了,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改。”
迎春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她怎会不知,黛玉如今心意已决,再难挽回,宝玉这般纠缠,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快步走进清风阁,刚坐下,就还能听见门外宝玉低声的哀求声,断断续续,被寒风卷进阁里,格外刺耳。
“林姐姐,”
迎春端起桌上温热的茶水,喝了一口,看着黛玉低头算账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道,“他这样日复一日地纠缠,不分晴雪,不管冷暖,你就不烦吗?不如……不如让人去请老爷或是老太太过来,好好劝劝他。”
黛玉头也没抬,笔下的字迹依旧工整利落,语气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仿佛门外的哀求与她无关:“他不是真心悔改,也不是真的想护着我,只是习惯了我从前围着他转,习惯了我对他的特殊,如今失了这份特殊,便觉得不甘心,觉得委屈罢了。不过是一时的执念,等他闹够了,新鲜感过了,自然会走的。”
她话音刚落,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衣角扫过枯枝的声音,细碎而短暂。
黛玉抬眼,目光清冷地看向窗外,只见巷口的那棵老槐树下,一道青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身影身形单薄,透着几分阴郁,显然是刻意隐匿在那里。
而那道身影的主人,正隐在槐树粗壮的树干后,将宝玉在清风阁外卑微哀求、执着纠缠的模样,还有黛玉阁内淡然冷漠、不为所动的模样,尽收眼底。
寒风卷着残雪,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怨毒,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嫉妒——正是被黛玉废了手腕、一心想要报仇的贾环。
他隐在暗处,看着这一切,心中的怨毒愈发浓烈,暗自咬牙,愈发坚定了要找黛玉报仇的心思。
清风阁内,炉火微微跳动,映着黛玉清冷的眉眼,她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继续算账,仿佛方才那一闪而过的身影,不过是初冬寒风里的一缕尘埃,不值一提。
门外的宝玉还在低声哀求,寒风依旧凛冽,可这一切,都再难扰乱她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