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淮扬之地,我混入漕帮,帮主见我年龄小,又识字,让我当了半个月的记账先生。”曹玉成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您可知,漕帮自有其一套严密的‘规矩’,比朝廷的漕运法度更有效地管理者数千漕船、数万漕工。他们能精准调度,也能在官府催逼太甚时,让整条运河‘恰到好处’地出些小乱子。帮主对我说:‘官家的法是好的,但落到水里,就得按水的性子来。’ 我在想,我们制定的法度,是否有时离这‘水的性子’太远了?若能取其精华,导其入正,或许比一味强压更能利国利民。”
“我也到过蜀中一处极偏远的山村,”他继续道,眼神柔和了些,“那里几乎与世隔绝,民风淳朴至极,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赋税徭役几乎不及,宛如桃源。然而,村中孩童却大多目不识丁,最好的出路不过是去山外大户人家为仆,而山外的大户人家对于这些村民就好比是官家一般,要生则生,要死则死,有老者曾言:‘安稳是福,无知亦是命。’ 我就在想,朝廷的德政、教化,如何才能翻山越岭,泽被这些‘被遗忘的角落’?盛世之光,不应有照不到的暗处。”
曹玉成说的语气平和,如同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韩琦却从中听到了金戈铁马,听到了民生多艰,也听到了一个年轻人深入帝国肌理后的沉重思考。这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澄园中挥斥方遒、以奇谋破局的少年天才,而是一个真正将双脚踩在泥泞里,理解了何为“天下”,何为“生民”的经世之才。
韩琦久久无言,最终长叹一声,既是感慨,更是欣慰:“玉成,这八年,你已将这万里江山,读成了属于你自己的一部‘活书’。这部书,比任何经典都更厚重。回来得正好,朝廷……需要你这部‘活书’!”
长亭外,秋风掠过田野,带来收获的气息。曹玉成的回归,仿佛也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暴,或将随着这部“活书”的展开,而悄然降临在这汴京城。
八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澄园留下太多痕迹,亭台楼阁依旧,花木扶疏如昔,只是更添了几分岁月的沉静。园内早已被心腹内侍和宫女悄然肃清,静谧得只剩下晚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暮色中,两乘看似普通、实则内部极其考究的马车,在严密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入澄园后门。车帘掀开,率先下车的正是当今天子赵祯与曹皇后。
此时的赵祯,虽依旧保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但眉宇间的皱纹深刻了许多,眼神中除了惯有的深沉,更添了一抹难以掩饰的、近乎急切的期盼。曹皇后身着常服,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激动与忐忑,她扶着女官的手微微颤抖,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那片亮着温暖灯光的书房。
书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一道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缓缓步出。八年的风霜雨雪,将他打磨得愈发沉稳内敛。古铜色的皮肤取代了昔日的白皙,身姿却更加渊渟岳峙,眉宇间不仅有着少年的锐气,更多了几分洞察世事的从容与温和。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青灰色长袍,却难掩其卓然气度。
曹玉成看着黄六爷夫妇,心中感慨万千,这些年他与黄六爷从未断过书信,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有黄六爷的帮忙,故人相见,曹玉成深深鞠了一躬,说道:“黄六爷,黄夫人别来无恙啊!”
“不必多礼!” 赵祯几乎是抢步上前,一把托住了他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曹玉成的脸上,贪婪地打量着,从眉梢到眼角,仿佛要将这八年的空白一眼填满。“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重复的低语,却承载了一位父亲、一位帝王最深沉的挂念。
曹皇后更是情难自已,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她走上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伸手轻轻抚上曹玉成的脸颊,指尖微颤,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的……瘦了,也黑了……这八年,定是吃了不少苦……” 话语未尽,已是泪珠滚落。这声“我的儿”,没有喊出口,没有冲破身份的重重枷锁,但却流露出最本真的母爱。
曹玉成感受到手臂上赵祯传来的微微颤抖,看着黄夫人泪眼婆娑的容颜,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反手轻轻握住赵祯的手臂,又对曹皇后露出一个安抚的、带着好似孺慕之情的笑容说道:“让……让黄六爷、黄夫人忧心了。玉成并未吃苦,反而见识了山河壮阔,体悟了民生多艰,受益匪浅。”
接风的宴席设在书房旁的小花厅内,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几样精致的家常小菜,一如八年前曹玉成离家时常吃的口味。
席间,赵祯和曹皇后几乎顾不上动筷,不停地询问曹玉成这八年的经历。
“听说你在西北差点遇上马贼?”赵祯关切地问,眉宇间带着后怕。
“不过是些小毛贼,随行护卫足以应付,也让玉成亲眼见了边地的不靖。”曹玉成轻描淡写,不愿二老担心。
“蜀中湿气重,你可有不适?”曹皇后更关心他的身体。
“劳夫人挂念,一切都好。蜀地物产丰饶,民风淳朴,玉成还学了几句川话。”曹玉成笑着模仿了几句,引得曹皇后破涕为笑。
曹玉成挑了些旅途中的趣闻轶事、风土人情说与二老听,略去了那些真正的危险与艰辛。烛光下,他侃侃而谈,目光明亮,言语间对各地吏治民情的见解愈发深刻,让赵祯在欣慰之余,也不禁暗自点头,觉得儿子这八年,真正长大了,成熟了,那是一种源于实践和思考的、扎实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