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青石板上辘辘而行,车厢内却是一片凝滞的沉默。兖王脸上的志在必得尚未完全褪去,但眉头已不自觉地皱起,显然也在回味方才与邕王会面的细节。
李绪坐在他对面,神色凝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说到:“王爷,您不觉得,邕王此举,太过反常了吗?”
兖王抬眼看着李绪说道:“先生何意?”
李绪随即说道:“王爷请想,文官清流,十之六七向来心向邕王,视其为‘贤王’。这主考之位,本该是他势在必得、也最方便争夺的。如今他却主动让予王爷,还承诺从旁辅助……这世上,岂有将到嘴的肥肉让与对手,还帮着对手烹调的傻子?”
兖王神色一凛,坐直了身体,说道:“你是说……”
李绪斩钉截铁地说道:“此乃驱虎吞狼,坐收渔利之计!他是要利用王爷您去冲锋陷阵,吸引官家的忌惮和全部火力!等到王爷您与各方争得头破血流、惹得一身腥臊之时,他再以‘顾全大局’的姿态站出来,推荐一个看似中立、实则听他号令的人选。届时,官家正需要台阶,必会采纳。如此,他既得了实惠,又得了美名,而王爷您……只怕是徒为他人作嫁衣裳,还要承受圣心不悦!”
兖王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细想之下,冷汗涔涔而下。他猛地一拍车厢壁,怒道:“好个奸诈的邕王!竟敢如此算计本王!若非先生提醒,本王几乎中计!”
他眼中怒火燃烧:“既然如此,这主考之位,我们不争了!绝不能让他得逞!”
李绪却缓缓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说道:“不,王爷。我们不仅要争,还要大张旗鼓地去争!”
兖王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李绪阴冷一笑,成竹在胸,回答道:“他将我等视为冲锋的卒子,我们便将计就计,陪他演完这出戏!王爷您明日便依计行事,联络朝臣,上奏自荐,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但要掌握好火候,并非真要夺位,而是要打草惊蛇!”
他进一步解释:“我们要做的,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兖王殿下您在全力争夺主考之位!此举必然会让邕王窃喜,以为我们中计。同时,更会彻底搅动朝堂这潭水——官家不会坐视不理,必定全力反击,清流内部也会因支持谁而产生分歧,官家则会更加疑心宗室干政!”
“而这一切,正是我们想要的!”李绪目光灼灼,继续说道,“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谁当主考’这场闹剧上时,当他们陷入自相争夺、互相攻讦的混乱局面时,便无人会留意我们真正的行动——我们在军中、在地方的布置,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加紧进行,甚至提前发动!”
兖王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黑暗中窥见猎物的猛兽,说道:“先生的意思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李绪坚定说到:“正是!让他们在文官的圈子里争个头破血流吧!王爷,真正的胜负手,从来不在笔杆子,而在刀把子!我们假意争夺主考,实则是为了掩盖我们在军事上的最终布局。待他们争出个结果,以为大局已定时,我们早已利刃在手,届时,雷霆一击,乾坤可定!”
兖王脸上的怒容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和危险的兴奋。他重重一拍李绪的肩膀,开心说道:“好!好一个将计就计!就依先生所言!让他们去争,去斗!本王,要的是更大的棋盘!”
马车在夕阳余晖中驶向兖王府,而在一处皇庄之内,夕阳余晖洒在整齐的菜畦上,赵宗全挽着裤腿,正慢悠悠地给一垄青菜浇水,神态闲适,仿佛真是一位与世无争的田舍翁。而一旁的赵策英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眉头紧锁,来回踱步。
年轻的赵策英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急道:“父亲!我们难道真要在此种一辈子地吗?如今汴京城里为了储位、为了主考,都快争破头了!兖王、邕王摩拳擦掌,我们若再不做些什么,等他们任何一方尘埃落定,只怕这皇庄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官家将我们安置于此,看似保护,实则是……是温水煮蛙啊!”
赵宗全动作未停,依旧细致地浇着水,直到将最后一棵菜浇完,才直起腰,将水瓢扔进水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看向焦躁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说道:“策英,稍安勿躁。为父教你一个道理,有时候,不动,比妄动更有效;藏在暗处,比站在明处更安全。”
赵策英一愣,连忙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赵宗全示意儿子随他走进屋内,关上门窗,确保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说出石破天惊的话语,“你只知为父是禹州团练,偏远宗室。可你是否还记得,多年前,为父曾一度被接入宫中,被官家认为义子,抚养过一段时日?”
赵策英瞳孔骤缩,这件事他隐约听母亲提起过,但年代久远,细节模糊,只以为是官家一时兴起的恩宠,当下说道:“确有此事,可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赵宗全眼神变得深邃,说道:“陈年旧事?不,那段时间,为父在宫中结识了不少人,也有一些……受过为父恩惠,或者看好为父潜力的内侍、宫人,甚至……一些朝中重臣。这些年来,联系虽少,但香火情分并未完全断绝。他们,便是为父埋在汴京的眼睛和耳朵。”
他踱步到窗边,透过缝隙看着外面沉沉的暮色,说道:“官家将我父子安置于此,看似闲置,何尝不是一种保护?他也在观察,在权衡。兖王跋扈,邕王虚伪,他们斗得越凶,官家对我们就越放心,甚至……越有可能想起我这个曾经‘纯孝’的义子。”
赵策英听得心潮澎湃,他从未想过,父亲看似懦弱退避的背后,竟有如此深沉的谋划。
赵宗全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儿子说道:“如今,他们都在争那主考之位,以为掌握了科场就能掌握未来。却不知,这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赵策英连忙追问到:“机会?父亲,我们远离朝堂,如何能争?”
赵宗全成竹在胸地笑了笑,说道:“我们不必亲自去争。但我们可以……推一个人上去。一个既能被官家接受,又能让清流认可,还不会过分刺激兖、邕二王,甚至……可能暗中倾向于我们的人。”
赵策英还有些诧异,追问道:“父亲已有人选?”
赵宗全接着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谨慎运作。但关键在于,要让他们鹬蚌相争,而我们……只需静待时机,或许还能暗中助力一把,让这水搅得更浑。待他们两败俱伤,官家无人可用、心生失望之际,一个‘纯良、安分、且曾承欢膝下’的旧日义子,或许就能走入他的视野。”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道:“所以,策英,不必焦虑。继续种我们的菜,浇我们的水。让汴京城里的那些人去争、去斗吧。我们要做的,是耐心等待,并在最关键的时候……轻轻推上一把。”
赵策英此刻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深意,心中的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兴奋和期待。他看向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