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王府前厅之中,邕王听着手下汇报韩章已然辞去主考之职,正自得意满,觉得扫清了一个重大障碍,飘飘然如在云端。他正与心腹谋划下一步该推何人上位,如何确保此人听命于自己时,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王爷!韩相公的孙子韩维在府外叫骂,口出狂言,直指王爷您……陷害于他!” 侍卫匆忙来报。
邕王脸色一沉,却并未动怒,反而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说道:“哦?这黄口小儿,竟有这般胆量?让他进来。” 他倒想看看,这败家子能翻起什么浪花。
韩维被带了进来,他双目赤红,脸上还带着昨日殴斗的淤青,一见邕王,便不管不顾地指着鼻子骂道:“邕王!你这卑鄙小人!为何要设计害我!害我祖父!我韩家与你何怨何仇?!你如此行事,就不怕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吗?!”
他年轻气盛,又在盛怒之下,言辞激烈,将昨夜在祖父书房外偷听到的幕僚分析尽数吼了出来,字字句句,如同鞭子般抽在邕王脸上。
厅内邕王的幕僚、侍卫们脸色大变。孙先生立刻上前,在邕王耳边低语:“王爷,此子狂悖无状,竟敢污蔑亲王!正好将他拿下,扭送御前,再告韩章一个教孙无方、纵孙行凶、诽谤宗亲之罪!足以让韩家永无翻身之日!”
这确实是条毒计,能彻底将韩家打入深渊。
然而,邕王看着眼前这个愤怒的、如同困兽般的年轻人,眼中闪过的却不是利用,而是一种被蝼蚁挑衅后的、极度不耐烦的冰冷杀意。他摆了摆手,打断了孙先生的话。
邕王语气平淡,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漠然,说道:“聒噪。本王没空听一只疯狗在此狂吠。拖下去,让他……闭嘴。”
“闭嘴”二字,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意味,他身边的心腹瞬间领会。
“是!” 几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捂住还在怒骂的韩维的嘴,不顾他的拼命挣扎,将他粗暴地拖了下去。
孙先生还有些迟疑:“王爷,不若送到御前……”
邕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道:“送到御前,还要费口舌争辩。打死,扔回韩府。让天下人都知道,跟本王作对,是什么下场。” 他的语气仿佛在说处理一件垃圾。
不过一个时辰,韩府的朱红大门被敲响。门房打开门,只见几个邕王府装扮的豪仆,将一个卷着的草席扔在门口,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门房疑惑地打开草席,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草席里,是韩维血肉模糊、已然气绝多时的尸体!浑身上下无一块好肉,显然是被活活殴打致死!
“少爷——!” 凄厉的哭喊声瞬间响彻韩府。
韩章闻讯踉跄冲出,看到孙儿的惨状,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他扑在尸体上,老泪纵横,浑身颤抖,悲呼道:“维儿!我的维儿啊——!” 那声音撕心裂肺,闻者落泪。
巨大的悲痛之后,是滔天的愤怒和彻骨的冰寒。他立刻明白,这是邕王对他,对韩家最赤裸裸的警告和报复!
而就在韩府陷入一片悲恸之时,宫中内侍传来口谕,召韩章即刻入宫。原来,几乎在送回尸体的同时,邕王已经抢先一步入宫,在赵祯面前“痛心疾首”地状告韩维如何“闯入王府,持械行凶,诽谤宗亲”,他的侍卫“被迫自卫”,才“失手”伤了韩维性命,并表示愿意接受任何处罚,同时“恳请”官家安抚“悲痛过度可能言行有失”的韩相公。
赵祯看着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韩章,看着他因极力压抑悲愤而不断颤抖的身体,心中亦是复杂万分。他如何不知此事必有蹊跷?但邕王抢先一步,咬定是“自卫失手”,死无对证,又能如何严惩一位亲王?
赵祯叹息一声,带着些许无力说道:“韩卿……节哀。此事,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韩章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无泪痕,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他重重地叩下头去,声音沙哑如同破锣,说道:“老臣……教孙无方,致其闯下大祸,死有余辜。不敢求官家交代。老臣……年迈体衰,心神俱损,已无力再为朝廷效力。恳请陛下,恩准老臣……致仕还乡。”
他知道,这朝堂,已是魑魅魍魉当道。邕王如此狠毒嚣张,连公然打死大臣子孙都能如此轻描淡写,他再留在朝中,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就是下一个家破人亡。孙儿的血,浇灭了他一生忠君报国的热忱,只剩下了无生趣的冰冷。
赵祯看着这位一生刚正的老臣如此心灰意冷,心中亦是恻然,沉默良久,终是疲惫地挥了挥手:“韩相公,朕知你此时伤心难受,还是先休息一段时日,告老还乡之事容后再议。”
韩章再次叩首,颤巍巍地站起身,一步步退出大殿,背影佝偻,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数日后,垂拱殿内气氛凝重。赵祯揉着发痛的额角,看着眼前几份被退回的、婉拒主考任命的奏疏,心中一片烦闷与悲凉。韩章的血泪教训近在眼前,那根代表着公正和士大夫风骨的支柱仿佛已然崩塌。如今这主考之位,竟成了烫手山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兖王、邕王虎视眈眈,可他们的手段如此酷烈,若让他们的人上位,科举岂不成了党同伐异的工具?国朝取士的根基将被动摇。
“官家,禹州团练使赵宗全在外求见,说是按例进宫请安。”内侍轻声禀报。
赵祯此刻心烦意乱,本欲挥手不见,但“赵宗全”这个名字,却让他心中微微一动。这个远离权力中心、安分守己在皇庄种地的远支宗室,这个曾经承欢膝下、性情“敦厚”的义子……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宣他进来。”赵祯开口说道。
赵宗全依旧是那副恭敬谨慎、甚至带着几分土气的模样,进来后便行大礼,言语间全是关心陛下圣体、感念皇恩的套话,绝口不提朝局。
若是平时,赵祯或许不会多留意他。但在此刻,看着这个与世无争、看似毫无威胁的宗亲,赵祯黯淡的眼睛里骤然亮起一丝光芒!
是了!他背景干净,与兖王、邕王两派皆无瓜葛!他身份足够尊贵,足以压制场面!他性情“懦弱”,便于控制,不会借此机会结党营私!最重要的是,他现在一无所有,只能紧紧依靠皇帝的恩典!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在这个敏感时刻,充当一个维持科举表面公正的“牌位”!
赵祯打断赵宗全的请安,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道:“宗全,朕如今有一件难事,思来想去,唯有交给你,朕才放心。”
赵宗全心中剧震,面上却愈发惶恐,伏地道:“陛下但有差遣,臣万死不辞!只是臣才疏学浅,恐辜负圣恩……”
赵祯接着说道:“不必推辞!秋闱在即,主考之位空缺,朝中大臣皆畏难不前。朕欲命你,担任今科秋闱主考!”
“什么?”赵宗全猛地抬头,脸上是真的震惊与失措,这并非全然伪装,着急说到,“陛下!臣……臣久在州府,于经义文章早已生疏,如何能担此为国选才的重任?万万不可啊,陛下!还请陛下另择贤能!” 他磕头如捣蒜,极力推脱。
他越是推脱,赵祯反而越是放心,越是觉得他没有野心。
赵祯语气变得不容置疑,说道:“朕意已决!你之忠心,朕深知。不需你有多么高深的学问,只需你持身中正,秉公办事,一切依朝廷法度、科举旧例而行即可!有朕为你做主,你怕什么?!”
赵宗全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内心却是翻江倒海。他等待的时机,竟然以这样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如此突然,如此……名正言顺!主考之位,天下士子之师,这是何等巨大的政治资源和声望起点!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再推脱反而会引起怀疑。于是,他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与荣宠,说道:“臣……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信重若此,臣……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臣定当恪尽职守,谨遵圣训,唯陛下马首是瞻,绝不敢有丝毫偏私!”
看着赵宗全感激涕零、战战兢兢接下任命的样子,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自觉找到了一个打破僵局的最佳人选。
当赵宗全捧着任命圣旨,走出福宁殿时,他背对着大殿,腰杆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缓缓挺直。他看向宫墙外广阔的天空,眼中再无半分惶恐与怯懦,只有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雄心与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