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灾区,昔日沃野已成浑国千里。浑浊的泥水上漂浮着草木、家具,乃至肿胀的牲畜尸体。侥幸逃至高处的灾民,面黄肌瘦,目光呆滞,蜷缩在临时搭起的破烂窝棚里,孩童的啼哭声有气无力。更远处,尚未完全退去的洪水中,隐约可见泡得发白的浮尸。
曹玉成与韩琦身着粗布麻衣,屏退大部分仪从,只带少数精锐护卫,深入灾情最重之处。他们看到,官府设立的粥棚前,稀薄的粥水几乎能照见人影,排队的人群却望不到头。他们看到,有妇人将挖来的观音土混着少许杂粮,捏成团子喂给怀中婴儿。他们甚至亲眼目睹,两个面无人色的汉子在背人处,交换各自骨瘦如柴的孩子,眼中是令人心碎的麻木与绝望……
“易……易子而食……”韩琦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几乎站立不稳。他宦海沉浮数十年,读过史书上的记载,却从未想过会亲眼目睹这人间至惨的一幕。
曹玉成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看着,将眼前的一切,刻进眼底,烙入心底。愤怒?最初是有的,对文彦博、李仲昌的愤怒,对无能官吏的愤怒,甚至对那无情天灾的愤怒。但此刻,愤怒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也更痛苦的情绪取代——那是直面苍生苦难却无力立刻拯救的无力感,是身居高位却未能防患于未然的愧疚感,更是对这套运行了百年、看似完备却在此刻暴露出致命缺陷的帝国治理体系的深刻怀疑与寒意。
君权集中,一言可决百万人生死。文彦博等人能推动那祸国殃民的方案,倚仗的正是这集中的权威,以及官家在疲惫与信息不全下的“信任”。自己作为储君,虽有不同意见,却因种种制衡、因“孝道”、因“资历”,无法强行阻止。这权力,用好了是定海神针,用偏了,便是滔天巨祸。
夜宿在临时征用的破旧官衙中,烛火摇曳。曹玉成毫无睡意,面前摊开的,是灾区初步统计的触目惊心的损失报告,以及朝廷府库捉襟见肘的收支账目。巨大的赈灾缺口、后续的河工修复、边境的军费开支、庞大的官僚体系运转……像一座座大山压来。
“殿下,老臣……想起您年少时,曾与老臣论及历代兴衰。”韩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同样面色沉重,眼中却有一丝追忆,“您当时说,观史可知,凡欲改弦更张,行变法强国之举,无论其志如何宏大,其法如何精妙,首需解决一关键——财用。无财,则良法成空文,善政如画饼。范相公当年……唉。”
曹玉成猛地抬头,眼中迷茫的云雾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
财政!
是啊,自己怎么陷入了单纯的“激进与否”、“集权利弊”的思维窠臼?任何改革、任何善政、哪怕是维持现状应对灾难,都需要实实在在的钱粮支撑!没有充沛且健康的财政,再美好的蓝图也是空中楼阁,再集中的权力也会因无米下锅而寸步难行,甚至不得不饮鸩止渴,横征暴敛,最终官逼民反。
王莽改制失败,固然因其理想脱离实际、过于激进,但深层原因之一,不正是严重破坏了当时的经济运行,导致财政崩溃、民生凋敝吗?而后来五胡乱华的惨剧,根源不也在于汉末以来中央政权衰弱、财政瓦解、无力制衡内外势力吗?
自己之前思考变法,总想着目标、步骤、阻力,却忽略了最基础、最现实的“钱从哪里来”!
思路一旦打开,曹玉成只觉得豁然开朗,多日来的沉重与迷茫为之一清。他铺开纸笔,就着昏暗的烛光,开始勾勒心中逐渐成型的治国方略核心,“当今大宋之弊,非独在黄河一役之失,亦非仅在边患之殷。深层痛疾,在于 ‘财用匮而事难举,冗费繁而国渐贫’ 。”
他笔锋流转,继续写到:“第一要务,理清家底,改革财政体系。”
“一要清丈田亩,整顿税收。天下田土,隐漏兼并严重,国家税基流失。需重新清丈,核实产权,将隐匿土地纳入征税范围。同时简化税种,合并苛杂,降低征收成本,减少官吏盘剥空间。此举能立竿见影扩大财政收入,且相对公平,可安民心。”
“二要改革漕运与专卖。漕运损耗巨大,盐、茶、矾等专卖制度弊端丛生,中间利益被豪商胥吏层层截留。需引入更高效的运输管理,可试行海运、改善漕船等,优化专卖流程,打击走私,将更多利润收归国库。”
“三要精简机构,削减冗费。宗室、官吏、军队的冗员与不必要的赏赐、仪式耗费,是财政巨大黑洞。需循序渐进,裁汰冗官冗兵,规范恩荫,削减不必要的宫廷与政府开支。此事需极谨慎,避免激起剧烈反弹,但必须着手。”
“四要鼓励实业,开辟税源。不能只知节流,更需开源。鼓励改良农具、兴修切实有效的水利、发展官营或监管下的关键手工业,如改良军械、造船、纺织新技术等,提升生产力。同时,对繁荣的商贸,可要设计更合理的商税,使其成为稳定税源。”
“第二要务,以财政改革成果,支撑其他关键领域的稳健变革。”
“有了钱,才能:
重振武备,实实在在地改善边军装备、抚恤、训练,推行更有效的轮戍策,而不是空谈强兵。
兴修水利,以科学勘测为基础,以充足预算为保障,进行真正能防洪抗旱、利于农业的持久性水利建设。
改善民生,建立更有效的常平仓体系,应对灾荒;有能力投资于教育、医疗等公共福祉。
推动技术,像沈括、徐章这样的人才,他们的研究和发明,需要朝廷的资金和场地支持,才能转化为国力。”
“第三要务,建立更科学的决策与监督机制,防止权力滥用。”
“此次黄河之祸,暴露决策流程的缺陷。未来重大工程、政策,需建立多方论证、数据支撑、试点先行、全程监督的机制。不能仅凭个别官员的热情或保证。可考虑在六部之外,设立由实务技术官员、财务专家等组成的独立咨议或审核机构,直接对皇帝或上层领导负责,提供专业评估。同时,加强御史台、皇城司对重大工程钱粮使用的审计与监督。”
他写到这里,停下笔,对韩琦道:“韩相,你看,变法未必需要如王莽般推倒重来,我们可以从最核心、最务实、也最能见效的财政梳理入手。财政健康了,国家就有了元气和韧性。有了钱,很多积弊的改革才能稳步推进,而不至于因资源匮乏而变形或引发动荡。对外,我们才有持久抗衡辽夏的资本;对内,百姓生计才能逐步改善,不至于被逼到易子而食的绝境。”
韩琦仔细看着太子写下的纲要,老眼之中光芒闪动。这思路,比他预想的更稳健,更务实,也更深远。直指问题的经济基础。“殿下此言,真乃老成谋国之见!财政为血脉,血脉不通,百病丛生;血脉充盈,则体魄自强。以此为先,循序渐进,则改革可期,社稷可安!”
窗外,天色微明。灾区的清晨,依然充满了苦难的气息,但曹玉成的心中,却燃起了一簇新的火焰。他找到了方向,一条或许艰难、但更可能走通的强国之路。
他收起纸笔,对韩琦郑重道:“韩相,此番回京,朝局必然动荡。文相公倒台,必有势力填补。我们要做的,便是趁此机会,将‘整顿财政、务实强国’的理念,逐步植入朝议,并着手准备具体方案。待灾区初步稳定,便从‘清丈田亩’、‘审计漕运’等一两件阻力相对较小、见效较快的事情入手,先行试点。”
“至于眼下,”他望向窗外忙碌的救灾人群,语气坚定,“先用东宫内帑、朝廷储备,并号召百官捐俸,全力救灾安民。同时,将李仲昌一案查个水落石出,不仅是追究责任,更要将其作为反面教材,警示天下:国之大事,不察实情而妄动,不爱惜财力民力而豪赌,便是如此下场!”
一场大灾,让年轻的储君目睹了帝国最深的伤痛,也促使他跳出了简单的权力与变法之争,找到了以“财政健康”为基石、以“务实渐进”为方法的治国新思路。这条路上,注定布满荆棘与阻力,但至少,方向已然明确。曹玉成知道,他不仅要救眼前的灾民,更要为这个饱经磨难的国家,梳理出一条能够长久安澜的“财政河道”。而这,或许才是对那皑皑白骨与易子而食惨剧,最深刻、也最负责任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