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的秋风格外肃杀,却吹不散城头飘扬的“宋”字大旗与军民脸上劫后余生的复杂神情。辽国经此一役,南京道精兵十去七八,耶律洪基威信扫地,龟缩于耶律乙辛与后族势力的庇护下舔舐伤口;耶律重元退守老巢,与中央势同水火;辽国事实上已陷入分裂内耗的泥潭,边境最大的威胁暂时解除。西夏使臣在宋军大胜的余威下,变得异常“恭顺”,和谈条款对大宋颇为有利。
外部压力骤减,曹玉成并未有丝毫松懈。他知道,一场大胜乃至外部环境的改善,并不能自动解决帝国内部的沉疴。班师回朝的路上,他目光所及,是黄河决口后尚未完全抚平的疮痍,是灾区百姓眼中犹存的惶恐,更是沿途州县仓促应对战事时暴露出的种种仓促与积弊。
回到汴京,踏入东宫书房,案头堆积如山的,不再是紧急军报,而是户部关于赈灾钱粮巨大缺口的奏陈、工部对六塔河惨败工程的善后与追责请示、御史台弹劾河北、京畿部分官吏在战乱期间贪渎、失职的案卷,以及吏部呈报的因战乱、灾情而空缺或亟需调整的大批地方官职名录。
“殿下,如今外患暂平,正是整饬内政、革除积弊的良机。”韩琦侍立一旁,声音沉稳,“然千头万绪,当以何者为先?”
曹玉成抚过案上那份触目惊心的黄河决口损失总录,沉声道:“韩相,你看这天下,犹如一个久病之人。外感风寒(辽夏))虽暂时退去,然内里气血两亏(财政)、经络淤塞(吏治)、旧伤溃烂(河患)仍在。用药当分缓急,但需通盘考量,标本兼治。”
“首务,仍是黄河。”曹玉成点了点地图上那片泽国,“六塔河之败,非独李仲昌之罪,乃我朝治河思路僵化、重政绩轻实勘、工程监管漏洞百出之总爆发。此疮不根治,终是心腹大患。”
曹玉成雷厉风行,接连下达命令:
一、成立“都水清吏司”,统辖全国水利、河防、漕运。擢拔在六塔河事件中坚持正确意见、且在灾后善后中表现突出的工部侍郎贾昌朝为第一任都水使,赋予其超越寻常部院的权限与资源,专责统筹治黄及全国重大水利。
二、命三司、御史台、刑部组成联合调查庭,公开审理李仲昌案,并彻查文彦博在此事中的决策责任,以及工部、都水监相关官吏的贪渎、失职行为。“不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依律严惩!要将此案办成铁案,明示天下,渎职误国者,必付代价!” 此举既平民愤,更立规矩。
三、启动“科学治河”新方案:“着都水清吏司,立即以勘测数据为基础,结合沈括、徐章等人最新观测与计算,重新制定全线治理方案。方案不求速成,但求稳固;不迷信‘堵’或‘疏’单一手段,强调‘因地制宜、分段治理、滞洪调沙、固本培元’。尤其要注重中上游水土保持的调研与试点。” 他特别强调,“新方案需经多方论证,甚至可设沙盘模型推演,报东宫及政事堂联席会议通过后,方可施行。所需钱粮,由朝廷设‘河防专款’,优先保障。”
四、破格擢用技术人才,“传沈括、徐章。”曹玉成对侍从道。不多时,两位年轻人奉召而来,虽经战乱与奔波,眼中却更多了沉稳与锐气。
“沈括,你于天文、地理、水利、算学皆有涉猎,见解独到。孤擢你为都水清吏司判官,佐助贾昌朝,专司治河方案之数据勘验、模型推演及新式测绘、施工法度之拟订。准你自行招募通晓算学、格物之年轻学子,组建‘算学局’。”
“徐章,你心思巧慧,擅于器械。孤命你为军器监与将作监联合特遣主事,专责改良治水、筑堤、疏浚之器械工法。前番你所献轻便测量仪、改良农具图样,甚好。可放手试制,若有所成,速报推广。”
沈括、徐章激动不已,伏地谢恩。此举打破了资历与出身限制,将真正有专长的人才直接置于关键岗位。
处理完最急迫的河务,曹玉成将目光投向厚厚的弹劾案卷与空缺官职名录。
“吏治不清,良法美意亦成空谈。韩相,此次战乱与灾情,是试金石,也是照妖镜。”
他采取组合策略:
一、严惩以立威,对于证据确凿的贪渎、战时失职导致严重后果的官员,不论背景,坚决罢黜、下狱、追赃。特别选择几桩情节恶劣、涉及中高级官员的案例,公开审理判决,以儆效尤。“要让所有官员明白,太平官、糊涂官、贪腐官,在我朝将越来越没有立足之地。”
二、考绩以甄别,下令吏部与御史台、各路上级衙门,对全国州县官,尤其是河北、京畿、西北沿线官员,进行战时与灾时表现专项考绩。重点考察其动员组织能力、钱粮管理是否清明、安抚百姓是否得力。优者记录在案,作为升迁重要依据;平者诫勉;劣者调离或降职。
三、大胆擢用新人,“今科春闱进士,榜下即用!打破以往观政、候缺旧例。”曹玉成拿起朱笔,在进士名录上圈点,“名列前茅、策论务实者,如章衡等人,可直接授实缺知县、通判,派往经历战乱或灾情的州县历练,或充实漕运、税课等紧要衙门。告诉吏部,授官不看籍贯回避,只需适当调整,只看才干与岗位是否匹配。东宫将随时调阅他们的政绩简报。”
四、建立“实务历练”通道: 对于徐章和沈括这类非科举正途或初入仕途的技术专才,设立特殊的升迁与考核通道,确保其待遇与地位,鼓励他们将精力聚焦于专业事务。
“所有这一切——治河、赈灾、养兵、官吏俸禄——归根到底,都需要钱。”曹玉成转向户部与三司的奏报,“国库空虚,旧税征收不力,而开支浩繁。开源节流,势在必行。”
他提出了初步的财政整顿思路:
首先从宫廷、宗室、政府衙门开销入手,裁减不必要的冗费、仪典开支。合并重叠机构,削减冗员。暂停或缩减非紧急的土木工程。
然后责成三司,会同新任的干练地方官,对赋税征收的各个环节进行审计,严厉打击包税、揽纳中的中饱私囊,确保国家正税能尽可能足额入库。
接着鼓励恢复生产,对受灾和战乱地区,实施减免税赋、提供种子耕牛贷款、组织以工代赈兴修小型农田水利等政策,尽快恢复民生与经济活力,这才是税源的根基。
一系列命令从东宫发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朝野引起巨大波澜。有人振奋,有人惶恐,有人观望。
曹玉成在颁布这些措施后,特意召集了一次范围较大的朝臣会议。他并未过多解释具体政策,而是着重阐述了理念:
“诸位,经此大灾大战,当知国家承平之不易,亦知积弊深沉之可惧。以往或可敷衍因循,而今强敌虽暂退,隐患未除。若不正视内政,励精图治,今日之胜,不过镜花水月;他日之祸,或倍于今时。”
“孤之所行,非为苛责既往,乃为奠基将来。治河,为安民生之本;肃贪,为清政治之源;用新人、重实务,乃为国家注入活水;理财政,乃为万事之基。或有阵痛,或有不便,然为江山社稷之永固,为亿万生民之安乐,此乃必经之路。”
“望诸公抛却门户私见,搁置意气之争,以国事为重,同心协力。有功者,朝廷不吝封赏;有才者,必得施展之地;守正实干者,必获尊荣。若仍有阳奉阴违、因私废公、乃至蠹国害民者,”他目光扫过全场,语气转厉,“勿谓言之不预也!”
会议结束,曹玉成独坐东宫。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外部压力减轻,内部改革的阻力可能会更加隐蔽和顽固。治河能否顺利推进?吏治整顿会触动多少利益?财政新政会遭遇多少软抵抗?都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