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成害怕两人不同意,接着说道:“父亲,母亲,儿子明白妻妾有别,礼法森严。但儿子恳请父亲母亲细想,若按常理,立余姑娘为正妻,纳明兰为妾室,且不论儿子心中是否公允,于余姑娘而言,她可能终生活在被同情与‘责任’的阴影下;于明兰而言,则要屈居妾室,儿臣于心何忍?此非‘两全’,实为‘两伤’。”
曹玉成顿了顿,见父母并未立刻斥责,便知有转圜之机,继续引经据典,说到:“上古圣王舜,娶尧之二女,娥皇女英,并立为后,姐妹同心,辅佐圣君,传为千古佳话。此举并非混淆妻妾尊卑,而是因二女德行俱佳,身份相当,故能位阶同等,同心同德。此乃‘并嫡’之古风,史书有载,非儿子杜撰。”
曹皇后眉头微蹙,说到:“此乃上古传说,岂能适用于今时今日?本朝礼法,何来‘并嫡’之说?纲常伦理,不容僭越。”
曹玉成从容说道:“母亲所言极是,本朝确无‘并嫡’成例。然,礼法亦不外乎人情,更需权衡时势。如今情况特殊,余姑娘因参加皇家宴会而损名节,需正妻之位以保全;盛姑娘乃儿臣真心所慕,其品性高洁,亦不愿为妾辱没门风。若强行区分妻妾,恐后宅不宁,非家国之福。”
他看向赵祯,语气更加恳切地说道:“父亲,儿子并非要挑战纲常,而是寻求一个在特殊情境下,能最大限度保全各方、平息物议、且能维系日后家宅安宁的权宜之法。若父亲开恩,特旨准允,将余氏女与盛氏女,同时聘娶,不分嫡庶,只以平妻相待,享同等尊荣。对外只言因事出有因,陛下特赐恩典,破格优待。如此,既可全余家颜面,亦不负盛家姑娘,更能彰显父亲体恤臣下、仁德宽厚之心!此举虽有违常例,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方能显帝王气度!”
赵祯一直静静听着,此刻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他并非拘泥不化之君,曹玉成的提议虽然惊世骇俗,但逻辑清晰,确实能在不违背核心伦常的前提下,相对完美地解决这个棘手难题,尤其还能彰显他的皇恩浩荡。
曹皇后也陷入了沉思。她固然看重规矩,但更看重实际利益和儿子的前程安稳。若真能如此,确实避免了日后无数麻烦,也能将余老太师和盛家都牢牢绑在曹家的战车上。
赵祯看向曹皇后,缓缓说道:“梓潼,你以为玉成此议如何?”
曹皇后沉吟片刻,终于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奈与认可:“虽闻所未闻,但……细细想来,确是目前最能平息风波、安抚各方的法子。只是,余老太师那边……他最重礼法,恐怕难以说服。”
曹玉成神情坚毅,立刻接口说到:“余老太师那里,儿子愿亲自前往,陈明利害,竭力说服,若是父亲能出面则此事必成!”
赵祯与曹皇后对视一眼,终于,赵祯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便准你所请。但余老太师若坚决不允,此事便作罢,你需按皇后之前所言行事。”
曹玉成得了父母的允诺,马不停蹄赶往余府。余府书房中,余老太师听完曹玉成大胆至极的“平妻”之议,惊得手中的茶盏都险些掉落,花白的胡须不住颤抖,生气地说道:“荒……荒谬!曹公子!老夫感念你救小女之恩,但此等违背纲常、闻所未闻之事,你让老夫如何答应?让嫣然日后如何自处?与一小官之庶女平起平坐?我余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曹玉成早已预料到此反应,他深深一揖,语气恭敬却毫不退缩,说道:“老太师息怒。晚辈深知此议唐突。但请老太师细想,若按常例,嫣然姑娘入门为正妻,然晚辈心中对盛姑娘之情难以磨灭,此事终究是横亘在我与嫣然之间的一根刺。嫣然姑娘敏感善良,终日面对一个心存愧疚、心系他人的夫君,可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与尊重吗?”
他观察着余老太师的神色,继续道:“反之,若陛下特旨,以‘平妻’之位相待。对外,嫣然姑娘依旧是陛下赐婚,地位尊崇,无人敢轻视。对内,她与盛姑娘名份同等,无需忍受‘嫡妻’面对丈夫爱妾的尴尬与屈辱。晚辈可立誓,必对二位妻子一视同仁,绝无偏颇,以真心敬之爱之。如此,家门和睦,方能长久。”
他最后掷地有声:“老太师,此举看似惊世骇俗,实则是为了嫣然姑娘长远的幸福与余曹两家稳固的联盟着想。若固守常理,强分妻妾,恐生怨怼,非结亲,乃结怨矣!陛下亦觉此乃保全各方之良策,特命晚辈前来陈情。望老太师为了嫣然,三思!”
余老太师沉默了。他固然看重礼法,但更看重孙女的幸福和家族的安稳。曹玉成的话,虽然离经叛道,却句句戳中要害。与其让孙女嫁过去面对一个心不在焉的丈夫和可能存在的宠妾,不如……接受这个看似荒唐,却可能换来实际安宁的方案?更何况,这还是官家的意思……
良久,余老太师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老了几岁,颓然道:“罢了,罢了……只要……只要嫣然日后能安稳顺遂,老夫……老夫便依你所言吧。”
曹玉成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再次深深行礼,说道:“晚辈,定不负老太师所托,不负嫣然姑娘!”
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还有盛家需要安抚,曹玉成接着赶往盛家。盛府正厅厅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盛纮端坐主位,面色铁青,握着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王氏坐在一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与鄙夷。盛长柏站在父亲身后,眉头紧锁,神色复杂。
曹玉成站在厅中,依旧保持着恭敬的礼仪,但眉宇间的疲惫与决然清晰可见。他刚刚陈述完宫宴风波、救人之责,以及他如何在官家皇后面前力争,最终为明兰求得了一个“平妻”之位,与余嫣然不分嫡庶。
盛纮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说道:“曹公子的意思是,官家原本的旨意,是让你娶余老太师的嫡长女为正妻。你……你念及与小女明兰的旧情,抗旨力争,才换来了这么一个……‘平妻’之位?”
他刻意在“平妻”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讽刺。在他这等恪守礼法的文官看来,这所谓的“平妻”,不过是名头好听些的贵妾,终究是妾!他盛家的女儿,即便只是庶女,也不能如此不明不白、不妻不妾地嫁出去!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曹玉成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说道:“盛大人,晚辈深知此事让盛家为难,让明兰受委屈了。但当时情势危急,余姑娘名节关乎性命,晚辈不能见死不救,此乃其一。其二,官家与皇后娘娘金口已开,赐婚之意已定,若晚辈断然拒绝,不仅余家、盛家无法交代,更是抗旨不尊。晚辈人微言轻,能争取到的……最大限度,便是这‘平妻’之名,确保明兰入门后,地位尊荣,绝不受半分轻慢,况且余家那边同样也是平妻。”
曹玉成抬起头,目光直视盛纮,见其有所松动,接着用坚定的语气说道“盛大人,王夫人,晚辈在此立誓!无论名分如何,在我曹玉成心中,明兰与余姑娘,分量等同!我必以真心待之,以正妻之礼敬之。我的府内,一应待遇、尊荣,绝无二致!若有违此誓,天人共戮!”
他的誓言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盛纮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丝,但心中的憋屈依旧难平。他何尝不知道,事已至此,官家的意思已然明确,曹玉成确实已经尽力周旋。难道他还能强硬拒绝,让盛家同时得罪官家、皇后和余老太师吗?那盛家还要不要在汴京立足了?
一直沉默的盛长柏此时开口,声音沉稳,说道:“父亲,玉成确有难处,且已竭力争取。事已至此,抗旨不尊,后果不堪设想。六妹妹她……” 他想到明兰,心中也是一痛,但现实如此,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盛纮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他挥了挥手,疲惫不堪地道:“罢了,罢了……玉成,你的‘诚意’,老夫……看到了。官家旨意,臣……不敢不从。只是,望你记住今日誓言,若他日让我知晓明兰在你府中受了半分委屈,我盛家即便拼却一切,也绝不与你干休!”
这已是变相的同意了。
曹玉成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再次深深行礼说道:“多谢盛大人成全!晚辈定当谨记,绝不负明兰,亦不负盛家今日之信任!”
说服了盛家,曹玉成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对明兰更深的愧疚。他知道,自己给她的,终究不是一个完整的、合乎世俗理想的婚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余生去弥补,去践行自己的誓言。此时的盛明兰怕是急需自己的安抚,出了大厅,抬腿便往暮苍斋去。
暮色渐沉,暮苍斋内没有点灯,昏暗中盛明兰独自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晚霞一点点被墨色吞噬,背影单薄而寂寥。她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紧握在膝上、微微颤抖的双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曹玉成站在门口,看着那个沉浸在昏暗中的身影,心口像是被巨石堵住,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挥退了想要通传的小桃,独自缓缓走入室内。
“明兰……”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明兰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曹玉成走到她身边,却不敢靠得太近,仿佛自己身上带着什么不洁之物会玷污了她。他沉默了片刻,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是我无能,没能护你周全,反而让你陷入这般境地……”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的自我谴责。
明兰终于缓缓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显得格外大,也格外清亮,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怨恨,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和理解。
盛明兰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说道:“玉成哥哥,不必说对不起。你们刚才在大厅上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嫣然姐姐是无辜的,她比我更苦。那种情况下,你跳下去救她,是义之所在,若你冷眼旁观,反倒不是我认识的曹玉成了。”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那目光让曹玉成心碎:“你……你在官家皇后面前,在余老太师面前,为我力争,替我争来了这个‘平妻’的名分,没有让我沦为见不得人的妾室……你已尽了全力。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这样平静地接受了一切,甚至还反过来理解他的难处。这份通透与懂事,像一把钝刀,在曹玉成的心上来回切割,比任何哭闹都让他难受。
曹玉成急切地上前一步,眼中是灼热的真诚,说道:“明兰!你信我!在我心里,你与嫣然,一般重要!没有什么妻妾嫡庶之分!我曹玉成对天发誓,此生绝不负你!我会给你一切应有的尊荣和爱护,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听着他发自肺腑的誓言,明兰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她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涩至极的浅笑,说道:“我信你。玉成哥哥,我信你此刻的真心。”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深处的黯然,“这世道,女子生存艰难,余家姐姐如此,我亦如此,女子终是要和其他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的。”
盛明兰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空,轻声道:“我累了,想歇息了。曹哥哥,你……回去吧。婚事,按规矩办便是。”
她下了逐客令,用一层看似坚硬的壳,将自己那颗已然千疮百孔的心包裹了起来。
曹玉成知道,此刻再多的言语也是无用。他深深地看着她疏离的背影,仿佛要将这一刻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最终,他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沉重如山的承诺:
“明兰,等我。我定会证明给你看。”
他转身,一步步离开了暮苍斋,在他身后,盛明兰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为自己,为嫣然,也为这份一开始就注定坎坷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