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金殿之上,气氛原本就因北疆战事和官家卧病而格外凝重。枢密院、三司、中书门下的重臣们正在为粮草调度、边关布防争得面红耳赤,每一个决策都关乎江山社稷、无数将士的生死。
就在这节骨眼上,赵宗全一派的一位御史,得了授意,手持笏板出列,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臣,弹劾宁远侯顾偃开教子无方!其子顾廷烨,日前于马球会上,行为乖张,蓄意伤人,将国之将领沈从兴右手腕骨击至断裂!此举绝非君子所为,更失勋贵体统!可见宁远侯平日疏于管教,纵子行凶,请皇后娘娘严加惩处,以正风气!”
这番话一出口,整个大殿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响起一片极力压抑却仍能察觉的嗤笑声和窃窃私语。
端坐在御阶之下,代表皇室听政的老亲王,率先皱紧了眉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
英国公手持玉圭,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位大臣听见,说道:“北疆烽火连天,官家圣体违和,多少军国大事亟待商榷,竟还有人在这金殿之上,为小儿女争强斗气、马球场上的失手来聒噪?”
他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道出了所有务实派臣工的心声。
紧接着,之前被赵祯挽留的韩章也开口了,他面向那御史,语气平和,内容却如刀锋,说道:“李御史,若本官没记错,那马球会乃是民间约战,非是朝廷典仪。场上碰撞,本就难免。顾廷烨已当场致歉,并以田庄为赔。沈将军亦是人中豪杰,想必也不会因此等‘意外’而耿耿于怀,影响国事。如今辽军铁蹄叩关,官家尚在静养,我等臣子,难道不应将心思放在保境安民、为君分忧之上吗?以此等微末小事弹劾大将,扰乱朝堂,岂非本末倒置?”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直接将弹劾的性质定义为“不顾大局、扰乱朝堂”。
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
“正是!沈将军勇武,些许小伤,将养几日便是。还是速速议定增兵河北之事要紧!”
“科举名次未定,多少士子翘首以盼,此事亦关乎国本,岂容耽搁?”
那出面弹劾的御史,顿时面红耳赤,僵在原地,进退维谷。他偷偷瞥向赵宗全,却见赵宗全脸色铁青,紧紧抿着嘴唇,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般反应。
龙椅虽然空置,但那股无形的、来自所有务实派臣工的压力,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赵宗全难堪。他原本想借此安抚沈从兴,并向曹玉成、顾廷烨一方施压,显示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结果却弄巧成拙,反而暴露了自己阵营的“小家子气”和“不顾大局”。
这场精心准备的弹劾,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不仅没能动摇宁远侯分毫,反而让许多中立派甚至原本对禹州派有些好感的大臣,都对赵宗全的判断力和格局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经此一役,赵宗全在朝堂之上,可谓威信大损。他意识到,在京城的盘根错节的关系和舆论场中,他这“潜龙”的影响力,还远远不够。
而晚些时间,曹玉成经过层层通传,再次踏入官家静养的寝殿。殿内光线柔和,静谧得能听见铜漏滴答的声响。官家之前已经醒来一次,又昏睡在龙榻之上,此刻看来面色比之前多了些许生气,但距离苏醒似乎仍隔着一层薄纱。陈老先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施针,见到曹玉成,微微颔首示意情况正在好转。
曹皇后在殿内,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虑与疲惫。见到曹玉成进来,曹皇后立刻迎上前,关切地低声道:“玉成,你身子可大好了?前次那般模样,实在吓坏母亲了。”
“劳母亲挂心,玉成无碍。”曹玉成恭敬行礼,目光落在龙榻之上,“陛下今日气色似有好转,陈老先生辛苦了。”
曹皇后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问道:“玉成,你此次进宫,可是……那件事有了眉目?”她所指的,自然是官家中毒一案。
曹玉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龙榻边,静静看了官家片刻,方才转身,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皇后能清晰听见,说道:“母亲,经过多方查探,孩儿确实发现了一些端倪。所有线索,在排除诸多不可能之后,最终……隐隐指向了宫外一人。”
他顿了顿,观察着两位尊长瞬间绷紧的神色,缓缓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禹州团练使,赵宗全。”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曹皇后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发白。
“玉成,此话当真?你可有实证?”曹皇后声音微颤,此事关乎国本,更关乎她们与皇帝的生死存亡。
“目前尚缺直接铁证,但间接线索已足够惊心。”曹玉成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为陛下寻药途中,遭遇不明身份的死士疯狂截杀,手段狠辣,训练有素,绝非寻常匪类。我们拼死反击,留下了一些痕迹,经查,其所用兵器、行事风格,与赵宗全、沈从兴麾下部分隐秘力量极为相似。”
他抬眼,目光如炬,继续说道:“还有,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动机。陛下若无子嗣,按宗法礼制,身为宗室近支且手握部分兵权的赵宗全,便是最有可能承继大统之人!他有动机,有机会,也有能力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这个消息太过骇人听闻。
“而且,”曹玉成补充道,语气森然,“我已命人严密监视赵宗全府邸及其核心党羽的动向。他们近日看似安静,实则暗流涌动,似乎在筹划着什么。我们必须抢先一步!”
曹皇后脸色苍白,踉跄一步,被身旁女官扶住。她喃喃道:“竟是他们……竟是他们!陛下待他们不薄啊!”
曹皇后毕竟经历过风浪,她强压下心中惊骇,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说道:“玉成,你所言若属实,这便是滔天大罪!但正如你所言,缺乏直接证据,仅凭推测和间接线索,难以撼动一位手握实权的皇室宗亲,尤其在他尚未公然行动之时。”
“母亲所言极是。”曹玉成点头,“所以孩儿认为,当前首要之务有三:第一,宫内必须铁桶一般,陛下安危高于一切,饮食医药需绝对心腹经手,严防任何人再做手脚。第二,暗中联络韩相等绝对忠于陛下的重臣,让他们有所准备,以防朝堂生变。第三,继续搜集证据,等待时机。赵宗全若真有异心,见陛下即将苏醒,必定狗急跳墙,那时,便是他人赃并获之时!”
“好!”曹皇后深吸一口气,恢复了母仪天下的威仪,“就依玉成之言。宫内之事,本宫亲自把关。朝中重臣,本宫也会设法联络。玉成,宫外探查之事,就全权交由你了!一切小心,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孩儿遵命!”曹玉成郑重行礼。
他知道,自己已经将最危险的猜测捅破。从此刻起,他与赵宗全阵营,不再仅仅是情场或朝堂的争斗,而是你死我活的、关乎帝国命运的正邪对决。他退出寝殿,走在漫长的宫道上,阳光透过高窗落下,照亮他坚定而冷峻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