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积水终于缓慢退去,街道上淤泥未清,空气中弥漫着水腥与重建的气息。百姓们刚刚开始清理家园,朝廷上下也稍缓一口气,准备全力应对春闱与边境压力。然而,一道更加沉重、更加紧急的奏报,如同夏日惊雷,再次劈开了稍显平静的朝堂——黄河,于河北路商胡再次决口!
此次决口规模远超汴京内涝,黄河北流汹涌漫溢,席卷州县,淹没农田屋舍无数,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灾情如火,急报一日数传。朝野震动,刚刚经历水患的恐惧尚未散去,更大的阴影已然笼罩。
垂拱殿内,气氛凝重如铁。宰相文彦博手持一份奏章,面色肃然,向御座上精神稍好些的官家赵祯禀报:“陛下,黄河商胡决口,北流肆虐,民生倒悬。都水监丞李仲昌历经勘察,已拟出治河急策,臣与枢密副使富弼等详加审议,以为可行,特此呈奏。”
文彦博展开奏章,阐述李仲昌方案的核心,说道:“李监丞之策,在于‘堵北流,开六塔’。即征发大量民夫,紧急堵塞商胡决口,强行让黄河水回归东流故道。同时,开凿加深六塔河,作为分减黄河水势、疏导洪峰的通道。如此,可一劳永逸,使黄河安澜,北流诸州县得保。”
刚刚被调回京城的富弼出列补充,言辞恳切说道:“陛下,殿下,汴京水患,警示在前。若不对黄河加以强势干预,任其北流摆动,则河北膏腴之地将成泽国,漕运命脉亦受威胁,国本动摇。李监丞之策虽工程浩大,耗费甚巨,然长痛不如短痛,当断则断!”
此议一出,立刻得到不少大臣附和。京城大水的阴影让他们对“水患”二字充满了恐惧与急于解决的冲动,支持“强势干预、一劳永逸”的声音占了上风。
然而,工部侍郎贾昌朝霍然出列,高声反对:“陛下!殿下!文相、富枢密所言,看似一劳永逸,实乃冒险急功,恐酿大祸!”
他须发皆张,情绪激动,大声说道:“黄河之水,岂是人力可强行拘束?水性就下,其势在天。商胡至六塔河一线,地势、土质能否承受黄河主流全部水势?六塔河河床狭窄,即便开凿,其容水之量,能否与黄河巨涛相匹?若强行堵塞北流,逼水东行,一旦六塔河宣泄不及,或新堵口不堪重压,则溃决之势必将倍于今日!届时,不仅河北不保,恐山东、乃至漕运沿线,皆遭灭顶之灾!”
贾昌朝继续说道:“当此之时,应急之策,应是加固北流沿线堤防,疏浚河道,引导水势平稳下泄,同时妥善安置流民,待水势稍定,再从容勘测地势,从长计议分流或固本之策。岂能贸然行此押上国运的豪赌?”
支持贾昌朝的官员亦有不少,多为熟悉河工水利或持重老成之辈。双方在朝堂上引经据典,争执不下,一方以“汴京教训”强调干预必要,一方以“自然规律”警告盲目冒进,谁也说服不了谁。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太子赵玉成身上。
退朝后,东宫书房内,相关图册、水文记录、历代治河策论堆积如山。曹玉成眉头紧锁,仔细研读双方方案及依据。他并非水利专家,但他深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更明白在重大工程技术决策上,尊重客观规律远比政治正确或一时冲动重要。
他召见了数位不隶属于任何派系、专精于地理水文的年老博士与工匠世家出身的低阶技术官员,甚至通过灰雀网络,设法收集了商胡、六塔河一带的民间老河工口述经验。同时,他反复推演两种方案的逻辑与可能后果。
经过彻夜不眠的梳理与思考,曹玉成逐渐认清了自己并不是水利专家,想要论证是否可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就在曹玉成深感头疼之时,此时的文彦博却是坐不住了。
福宁殿内,药香与熏香交织。官家赵祯半倚在榻上,面色苍白,连日来的国事忧劳与水患后续,让他本已好转些的精神又见萎靡。他本想将黄河治理这等繁杂具体之事,全权交予愈发沉稳干练的太子处置,自己稍得静养。
然而,宰相文彦博却于一次单独奏对时,言辞恳切,再三进言。
“陛下,黄河之事,刻不容缓。李仲昌之策,虽有风险,然确是当下最能立竿见影、彰显朝廷决断与能力之方略。”文彦博俯身,声音低沉而充满说服力,“太子殿下持重,自是美德。然治河如救火,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事事求全,恐贻误时机,使北流之地尽成汪洋,流民百万,动摇国本啊!”
他见赵祯面露疲惫与犹豫,加重了语气说道:“陛下,老臣岂不知此策有险?然李仲昌立下军令状,以其阖族性命担保。其所依据,乃多年勘测之心血,绝非无的放矢。若能成此不世之功,则黄河安澜数十年,陛下圣名垂于竹帛,太子日后亦可得一稳固基业。若因畏首畏尾而错失良机,后世史笔如铁,恐会非议朝廷坐视生灵涂炭……”
文彦博深谙官家心理,既以“国本”、“流民”相激,又以“圣名”、“史笔”相诱,更暗示太子“过于持重可能误事”。赵祯本就精力不济,思绪难以保持长时间清明,在文彦博反复恳求与看似为国为民的慷慨陈词下,那份希望尽快解决难题、也希望有所作为的复杂心绪被触动,更有一丝不愿被认为完全放权给太子的微妙心理作祟。
最终,他轻轻颔首,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说道:“既如此……文卿认为可行,便……依李仲昌之策去办吧。务必……谨慎,以民命为重。”
“陛下圣明!”文彦博眼底掠过一丝得色,恭敬领命,旋即又道,“此事既涉重大工程调度,钱粮民夫,牵扯甚广,是否……仍由中书门下统筹,直接禀奏陛下?以免政出多门,延误事机?” 这便是在委婉地要求绕过东宫,直接对皇帝负责。
赵祯此刻已觉心力交瘁,只求耳根清净,挥了挥手:“准。一应事宜,文卿与富弼等协调便是,有大事……再报朕知。”
消息传到东宫时,曹玉成正与几位工部官员推敲治河方案。内侍低声禀报完福宁殿之事,书房内顿时一片死寂。
曹玉成执笔的手在空中停顿了数息,方才缓缓落下,笔尖却未触及纸面。他面色平静,无波无澜,甚至嘴角还维持着一丝惯常的温和弧度,只是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眸,瞬间幽深如古井寒潭,不见底,亦不起澜。
“孤知晓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众位卿家,你们先下去,继续细化应急抢险部分的方案,尤其是分流减河的备选地点与预估工程量,务求详实。”
“殿下……”工部官员欲言又止。
“去吧。”曹玉成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众人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曹玉成一人。他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向福宁殿的方向。夕阳余晖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也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没有摔杯震怒,没有厉声斥责,甚至没有一丝外泄的“不悦”。但那种被排除在关乎国运的重大决策之外的冰冷感,那种自己的审慎权衡被老臣的“激情”和父皇的“疲惫”轻易推翻的荒谬感,以及更深层次的、对可能随之而来的巨大风险的预感和无力感,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良久,曹玉成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回了心底最深处。曹玉成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他心中并无多少对文彦博的愤怒,更多的是冰冷的评估与警惕。这位老宰相,或许真是为国心切,或许是贪图“不世之功”,或许……也是对太子权威的一次试探,然而更为深层的思虑逐渐在曹玉成脑海中挥之不去,事关国运,真的能如此草率,一人之心就能裹挟万民,难怪三百年就是封建王朝的极限了,从上而下的改制变法,待时机成熟势必要执行起来了。
“既然你们要行险,”曹玉成心中默念,“那便去做。孤不会阻止,也阻止不了父皇已下的旨意。但孤会看着,牢牢地看着。你们最好成功,若真能治好黄河,功在千秋,孤乐见其成,届时自有封赏。”
他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
“可若是失败了……引发更大的灾难,消耗了国力民力……”
“那么,今日绕过东宫所定之策,来日便需有人承担全部后果。而孤手中掌握的每一份监控记录、每一份独立勘测数据、每一份可能预警的奏报,都将成为厘清责任、重整朝纲、并让所有人记住——国之大事,终须持重,终须纳入轨则——的最有力凭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