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在仿佛凝固的暗红色天光下,摇曳着血海般的波浪。没有风,却有一种彻骨的寒意,穿透灵魂的缝隙。往生驿站那孤零零的轮廓,像一枚钉在这片死寂画卷上的黑色铆钉。
凌九霄背靠着冰冷的、爬满暗色苔藓的木门,缓缓滑坐在地上。他屈起一条腿,手臂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腐朽的木屑。头深深埋着,散落的碎发遮住了他所有表情。
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门内,是三百年前冰冷刺骨的真相,是爱人同时亦是仇人的面孔。
门外,是三百年后这片绝望的花海,和他不知该去往何方的未来。
他体内,那股属于“九幽凰”的力量,因为记忆的复苏而蠢蠢欲动,灼烧着他的经脉,却又被更深的寒意压制。那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虚无。
【祖师?白墨?仇人?爱人?哈……真他娘的一笔烂账!】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三百年前你杀我,三百年后你救我。白墨,你他妈到底想怎样?玩我吗?】
他习惯性地想去摸那对核桃,指尖却捞了个空。这才想起,那对盘了多年,几乎成为他一部分的核桃,早不知在之前的哪次混乱中遗失了。
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寄托,都没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攥紧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股庞大、熟悉却带着不容置疑压迫感的气息,由远及近,如同平静海面下陡然升起的巨兽,迅速笼罩了这片区域。
曼珠沙华的花瓣无风自动,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摩擦声。
凌九霄身体猛地一僵,抠着木屑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来了。
他没有抬头,但全身的肌肉都已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那双总是带着惫懒和算计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混乱的痛苦和戒备的金芒。属于凌九霄的油滑外壳褪去,属于九幽凰的骄傲与伤痛,正挣扎着破土而出。
脚步声停在他面前不远处。
白色的衣摆,一尘不染,映入他低垂的视野。与周围污浊的血色和尘土,格格不入。
“凌九霄。”
白墨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铺直叙的调子,但仔细听,尾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凌九霄嗤笑一声,依旧不抬头,声音闷闷的,带着嘲讽:“怎么?白判官亲自来抓‘bUG’了?还是觉得三百年前没杀干净,特地来补刀?”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
白墨沉默了一下。空气中那种无形的压力更重了。
“跟我回去。”他说。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固执的坚持。
“回去?”凌九霄终于抬起头,脸上是夸张的、破碎的笑,“回哪儿去?地府?还是回三百年前那个刑场?白墨,不,清虚祖师,戏还没演够吗?”
他看着白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愧疚。但他只看到一片沉静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墨色。
白墨的指尖,无意识地开始在空中勾勒。这一次,不再是凌九霄熟悉的、稳定流畅的地府符文,而是一些杂乱无章的、闪烁着微光的线条,暴露着他绝不平静的内心。
“那不是刑场。”白墨纠正他,语气干巴巴的。
“对,不是刑场。”凌九霄点头,笑容越发冰冷,“是献祭台。用我的命,换你玄门的气运,换你天道的嘉奖。怎么样,祖师爷,当年那杯‘断尘酒’,味道可还好?看着我信任地喝下去,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他每说一句,白墨指尖的流光就乱一分。他试图维持的冷静面具,正在出现裂痕。
“我没有……”白墨想反驳,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
“你没有?”凌九霄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逼近白墨,几乎鼻尖对着鼻尖,那双鎏金色的妖瞳燃烧着愤怒和痛楚,“你没有设计围剿?你没有递上那杯酒?你没有亲手将诛妖剑指向我?!白墨,你告诉我,记忆里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荒原上回荡,带着凄厉的尾音。
白墨被他逼得后退了半步。这是凌九霄第一次,在纯粹的气势上压倒了这位地府判官。
他看着凌九霄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那些准备了三百年的、冷静的、合乎逻辑的解释,瞬间碎成了齑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喉咙口的哽咽。
“是我。”他承认了。声音低哑。
凌九霄眼中的光,随着这两个字,骤然暗了下去。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又要后退。
就在这时,白墨却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凌九霄感觉骨头都在发痛。
“但我从未想过要你死!”白墨的声音第一次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急迫,“那杯酒……是散魂汤的……半成品!我篡改了配方!我只是想散去你的妖力,让你变成一个普通人,躲过天道的探查!我只是想……让你活下来!”
凌九霄挣扎的动作顿住了。他愕然地看着白墨。
散魂汤……半成品?
“诛妖剑……”白墨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怕一停下来就再也无法说出口,“我计算过角度,偏离心脉三分,只会重伤……我安排了人手接应,准备偷梁换柱……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你会自己撞上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巨大的后怕和悔恨。
“我算错了……”他喃喃道,像是陷入了某种梦魇,“我只算对了天道,算对了玄门,算对了所有人……唯独算错了你……我没想到,你宁愿死,也不愿……”
也不愿被我“舍弃”。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了。
凌九霄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永远冷静、永远理智、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判官,此刻眼中竟浮现出水光,虽然转瞬即逝,但他捕捉到了。
他手腕上传来的力道,还在收紧,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在害怕?】 凌九霄脑子里冒出这个荒谬的念头。【这个石头做的人,也会害怕?】
“所以呢?”凌九霄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脆弱,“所以我就该感激你吗?感激你‘只是’想废了我,而不是杀了我?感激你为我精心策划的、变成一个废物的未来?”
“不是!”白墨急切地反驳,他另一只手也抬起来,紧紧握住凌九霄的双臂,像是怕他化作一阵风消失,“我只是……想让你活着。无论以何种方式。”
他的眼神直直地撞进凌九霄眼底,那片墨色终于掀起了惊涛骇浪,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沉淀了三百年的痛苦和……一种让凌九霄心惊的执念。
“三百年……我找了你的转世三百年。”白墨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次轮回,我都在看着。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忘记我。”
“我看着你对着别人笑,看着你为别人哭……我看着你一次次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我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凌九霄手腕内侧的皮肤,那里因为生命共生契约,浮现着一道淡淡的、与他们初见时相连的红线光纹。
“我受够了。”白墨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疯狂,“规则?秩序?天道?去他妈的!”
这句粗口,从一个刻板到连茶杯都要按角度摆放的判官嘴里说出来,反差大到让凌九霄彻底懵了。
“我轮回,不是为了历劫。”白墨逼近他,呼吸几乎喷在他的脸上,带着清冷的书卷气,此刻却灼热如火,“是为了‘偶遇’你。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再一次走到你身边。”
“这三百年的每一次‘巧合’,都是我精心计算的结果。包括那次在茶馆的相撞。”
凌九霄的瞳孔猛地收缩。
【茶馆……是算计?连那个bUG……?】
“生死簿的bUG,是我留下的后门。”白墨承认了,眼神偏执得可怕,“没有那个bUG,我如何能绕过天道,与你绑定?如何能……正大光明地护着你?”
“凌九霄,”他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三百年前,我为了所谓的大局舍弃了你。三百年后,规则若要再伤你分毫,我便碎了这规则!天道若要再动你一根头发,我便逆了这天!”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别想再甩开我。”
他的告白,不像情话,更像是一场宣战。一场对全世界,也是对他自己的宣战。
凌九霄彻底僵住了。
所有的愤怒、怨恨、委屈,在这番近乎疯魔的告白面前,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他看着白墨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浓烈情感,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
这个男人,算计了三百年,就为了……重新遇见他?
这个认知,比他得知真相时,更让他感到震撼和……无措。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讽刺?质问?还是……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股极其阴冷、带着腐朽气息的强大力量,毫无征兆地从他们侧后方的曼珠沙华花海中暴起!
一道凝聚着浓郁死气的黑色锁链,如同毒蛇出洞,直射凌九霄的后心!
是地府那些对白墨不满的旧敌!他们一直潜伏在侧,等待着这个两人心神失守的绝佳时机!
“小心!”
白墨的反应快到了极致。他甚至没有回头,揽住凌九霄的腰猛地向后一旋,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挡住了那道锁链!
“噗——!”
锁链贯穿皮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白墨身体剧震,闷哼一声,一口带着金光的鲜血直接喷在了凌九霄的颈侧,温热,却带着一股冰雪的气息。
凌九霄只觉得搂在他腰间的手臂瞬间收紧,几乎要勒断他的骨头。他抬头,看到白墨近在咫尺的脸,苍白如纸,但那双墨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痛苦,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庆幸和……满足?
他在庆幸,受伤的是他自己。
他在满足,终于……护住了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凌九霄看着白墨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看着他为了护住自己而微微佝偻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偏执到毁天灭地的深情……
三百年的恨意,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剩下的,只有铺天盖地的心疼,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早已深入骨髓的眷恋。
他听到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断了。
那双鎏金色的妖瞳里,所有的挣扎、痛苦、迷茫,如同退潮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如同远古凰鸟俯瞰蝼蚁般的……杀意。
他轻轻扶住白墨,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然后,转身。
面向那片杀机四伏的血色花海。
周身,原本只是蠢蠢欲动的九幽凰血脉,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
暗金色的火焰,自他脚下升腾而起,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曼珠沙华在火焰的余波中成片化为灰烬。
他站在那里,如同神魔降临。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妖异的弧度。
“动我的人?”
“谁给你们的狗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