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没有日月,唯有依靠悬浮于忘川上空那巨大的、模拟着人间时辰的“幽冥钟”来划分日夜。当钟声悠长地敲响六下,意味着地府的“清晨”来临。
阎罗殿,与凡人想象中阴森恐怖的殿宇截然不同。
这是一个极其广阔、充满未来感的纯白色空间。穹顶是弧形的巨大光屏,上面无声流淌着金色与银色交织的复杂数据流,细看之下,竟是三界亿万生灵的生死、功德、业力的实时信息。四周墙壁也是光屏,分区域显示着各个轮回通道的排队状况、孽镜台反馈的罪孽分析报告、以及各地城隍提交的突发事件简报。
无数穿着统一制式黑袍、胸前挂着不同颜色工牌的鬼差,坐在悬浮的操作台前,手指飞快地在光屏上点击、滑动,处理着海量信息。低沉的汇报声和光屏提示音交织,让这里更像一个超级文明的中央指挥中心,而非审判亡魂的殿堂。
殿内最高的位置,是一个悬浮的平台。上面没有骷髅王座,只有一张线条流畅、符合人体工学的白色指挥椅。
阎王罗刹就坐在那里。
她看起来绝不过二十七八,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发髻,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正快速浏览着面前悬浮的一份发光卷宗。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我很忙,别用废话打扰我”的精英气场。
凌九霄、白墨以及像个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的小鬼差阿元,被一名面容冷肃的高阶鬼差引领着走进来。
凌九霄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与周围高度科技化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一进来,眼睛就滴溜溜地四处打量,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好家伙,”他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白墨,“这排场,这装修,得花多少灵石?看来地府的财政收入相当可观啊,之前跟我哭穷,说什么忘川能源维护费高昂,果然是骗鬼的……哦,他们就是鬼。”
白墨穿着一尘不染的史官官袍,对于凌九霄的小动作,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身体却并未躲开。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大殿,尤其是在那些滚动着数据的光屏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勾勒了几个残缺的符文,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
【秩序…混乱…修正…这里的规则运转,似乎比三百年前更…僵化了。】 他内心沉吟。
阿元则是一脸土色,双腿打颤,小声哔哔:“完了完了,直接惊动了大老板……这个月的全勤奖金肯定泡汤了,年终评优也没戏了……老大,待会儿您可千万别再语出惊人了啊!”
凌九霄没理他,反而看向白墨,挑了挑眉,压低声音:“喂,白大人,看你这熟门熟路的样子,以前来过?说说,这阎王爷好不好说话?砍价空间大不大?”
白墨面无表情,声音平淡无波:“未曾来过。按《阴司律》卷七第十二条,面见阎君,需仪容整洁,言辞恭谨,不得喧哗,不得议价。”
凌九霄:“……”他翻了个白眼,下意识想去摸核桃,才想起那对宝贝还落在人间茶馆的柜台底下,只得悻悻地搓了搓手指。
【跟这块木头真是没法聊天!】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秘书模样的男鬼差飘了过来,对着他们微微躬身,声音如同电子合成般标准:“三位,罗刹大人有请。”
他们被引到指挥台下方。罗刹终于从卷宗上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三人。在掠过白墨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说说吧,”她开口,声音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忘川迷途’引发数据风暴,惊动‘往生者’(指那些怨魂),还顺带拆了三分之一的‘规则护栏’,维修费用初步估算在一万八千灵石。这笔账,怎么算?”
凌九霄一听“钱”字,瞬间进入战斗状态,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生意人的诚恳笑容:“阎君大人明鉴!这事真不怪我们!是贵地的安保系统存在重大漏洞,让那些‘往生者’跑了出来,我们完全是自卫!而且,我们还帮你们清理了不稳定数据流呢!这属于见义勇为,不给奖励也就算了,怎么还能罚款呢?这买卖亏了,我不干!”
罗刹金丝眼镜后的眉毛都没动一下:“地府规章第3801条,凡造成公物损坏,无论缘由,照价赔偿。有异议可以去‘申诉司’填表,流程大约三十年。”
凌九霄:“……你们这是霸王条款!”
【这女阎王比人间那些奸商还黑!】
罗刹没再理他,目光转向白墨,语气似乎随意了些:“你,就是那个让生死簿出bUG的史官?”
白墨微微颔首:“在下白墨,忝为人间史官。生死簿异动,确与在下有关,然个中缘由,尚未明晰。”
“尚未明晰?”罗刹轻轻笑了一声,指尖在指挥椅的扶手上点了点,穹顶巨大的光屏上数据流骤然加速,“一个能让生死簿核心逻辑错乱,甚至触发最高级别警报的‘bUG’……白史官,你觉得这说得通吗?”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白墨,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或者说,我该称呼你……三百年前,自愿舍弃神格、踏入轮回的那位……首席判官大人?”
轰——!
这话如同惊雷,在凌九霄和阿元耳边炸响!
阿元腿一软,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魂飞魄散,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判判判判……判官?!老大你……您是那位传说中……规则化身……铁面无私……已经消失了几百年的……”
凌九霄脸上的市侩笑容瞬间冻结。他猛地扭头看向白墨,瞳孔剧烈收缩。
【判官?他是地府的首席判官?!那个在三百年前……下令围剿我前世的……混蛋?!】
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以及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酸涩情绪,猛地冲上心头。他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手下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白墨在罗刹道破他身份的瞬间,身体有极其细微的僵硬。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淡淡回应:“前世之事,已成云烟。如今,我只是白墨。”
罗刹靠回椅背,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轮回洗去了你的记忆,却洗不掉你灵魂的印记。生死簿认得你,所以才会在你这个‘前管理员’重新接触核心规则时,产生剧烈的排异反应,进而牵连了你身边这个……‘异常变量’。”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凌九霄。
凌九霄心头火起,忍不住刺了一句:“哟,原来是前领导大驾光临,怪不得这么大阵仗。怎么,现在是打算把我们这两个‘bUG’抓起来,‘修复’掉?”
罗刹没接他的话,而是对白墨道:“我需要和你单独谈谈。”她又看向凌九霄和阿元,语气不容置疑,“你们,先去偏殿休息。阿元,带路。”
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白墨是判官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他死死盯着白墨,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但那张脸依旧如同覆盖着千年寒冰,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好,很好。瞒得可真紧啊,白大人。】 他心中冷笑,一种被欺骗、被隐瞒的愤怒和委屈交织着,让他几乎想当场拂袖而去。但体内那微弱的寿元灯焰提醒着他,他现在和这个“仇人”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行,你们聊!阿元,我们走!”说完,也不等阿元,转身就跟着引路的鬼差大步离开,背影都透着股压抑的怒火。
白墨看着凌九霄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指尖在空中勾勒的符文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但很快又恢复了稳定。
周围的鬼差似乎收到了无声的指令,操作台的光芒暗淡下去,所有鬼差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凝固在原地。整个喧嚣的大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穹顶上庞大的数据流还在无声奔腾。
“现在,没有外人了。”罗刹摘下了金丝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与刚才精英形象不符的疲惫,“判官,长话短说。你当年选择轮回,是不是也预感到了什么?”
白墨沉默片刻,道:“只是觉得,当时的‘规则’,已无法应对未来的‘变数’。”
“变数?”罗刹嗤笑一声,抬手指向穹顶那浩瀚的数据流,“你看这三界,生老病死,因果循环,一切都在‘天道’制定的规则下井然有序地运行着。但你看不出吗?这‘秩序’正在变得越来越僵化,越来越……脆弱。”
她站起身,走到平台边缘,望着下方如同被冻结的鬼差们:“天道,它并非永恒。它也会……‘衰老’。”
白墨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何意?”
“根据最高机密观测,‘天道’自身的能量正在缓慢而持续地衰减。我们称之为——‘大寂灭’。”罗刹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为了维持自身存在,天道正在进行一种……类似于‘吞噬’的自救程序。它开始更苛刻地汲取三界本源能量,甚至……回收一些它认为‘冗余’或‘有风险’的存在,转化为纯能量补充自身。”
白墨的指尖彻底停了下来:“所以我们……”
“你们?”罗刹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你和那个半妖小子,不是普通的‘bUG’。你们是天道自救程序中,两个最关键、也最不稳定的‘变量’被错误地绑定在了一起。一个,是它无法完全掌控的‘混沌’(九幽凰血脉);一个,是它曾经最信任的‘秩序’(判官神格)。你们的存在本身,对现在的天道而言,既是‘毒药’,也是……‘钥匙’。”
“钥匙?”白墨重复。
“打开新时代的钥匙,或者……加速毁灭的钥匙。”罗刹走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尽的深意,“天道将你们绑定,最初的目的,很可能是在‘大寂灭’彻底爆发时,将你们这两个高质量的‘变量’作为最后的能量‘燃料’,彻底回收吞噬,以求自救。”
白墨的瞳孔微微收缩。
“但,这也给了你们一个机会。”罗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反过来,利用这种绑定关系,撬动规则,寻找‘后门’,甚至……重塑天道的机会。判官,你当年的疑惑,现在或许能找到答案了。是继续做规则的维护者,眼睁睁看着三界随同衰老的天道一起步入寂灭,还是……为了某个人,做一次规则的‘背叛者’?”
白墨站在原地,纯白的大殿背景将他衬得愈发清冷孤绝。穹顶的数据流光影在他眼中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汹涌的内心。
他没有立刻回答。
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又悄然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