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山谷染成温暖的橘色,与之前在壶中天那凝固而诡异的黄昏截然不同。鸟鸣虫唱,晚风带着草木清香,一切充满了鲜活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息。那间废弃的山神庙孤零零地坐落在半山腰,红墙斑驳,瓦片残损,却莫名给人一种安稳感。
庙宇不大,正中供奉的山神像早已坍塌,只剩下半截基座。角落里堆着些干草,蛛网遍布,但至少能遮风避雨。
凌九霄毫无形象地瘫坐在一堆相对干净的干草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要把在壶中天积攒的所有晦气都吐出来。他手里依旧盘着那对玉核桃,速度却慢了下来,发出规律的、令人心安的咔哒声。
白墨则站在门口,袖中飘出几道细微的银色符文,如同拥有生命的清洁工,迅速将庙内的蛛网和厚灰清理一空,又加固了一下摇摇欲坠的门窗。他的动作高效、精准,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秩序感。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凌九霄对面的墙边,撩起衣摆,姿态依旧端正地坐下,开始闭目调息,修复伤势和消耗的神力。
庙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只有凌九霄盘核桃的咔哒声,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庙外隐约传来的风声虫鸣。
凌九霄盯着跳动的篝火——是他刚刚用庙里找到的破旧蒲团和干草点燃的,橘红色的火焰驱散了庙内的阴冷和潮湿。他的目光时不时瞟向对面的白墨。
白墨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比刚才好了一些,但依旧没什么血色。他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似乎连调息时都在计算着什么。
【这石头……倒是安静。】 凌九霄心里嘀咕。【不过,比在壶中天那副随时要散架的样子顺眼多了。】
他肚子里咕噜叫了一声,在寂静的庙里格外清晰。
凌九霄老脸一红,有些恼羞成怒地揉了揉肚子,骂道:“破地方,连个野果都没有!饿死老子了!”
白墨缓缓睁开眼,看向他。墨色的眸子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他没说话,只是从自己的袖袋里——那仿佛是个无尽空间袋——取出了几个用干净叶子包裹的、看起来像是点心的东西,隔空递了过去。
凌九霄一愣,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几块做工精致、散发着淡淡灵气和甜香的桂花糕。他挑眉,语气带着探究:“哟?白判官,你这袖子里还藏着这好东西?地府特供?”
“人间买的。”白墨语气平淡,“之前……备用的。”
【之前?是轮回历劫时,还是……为了找我时准备的?】 凌九霄脑子里瞬间闪过几个念头,但他没问出口。他捏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甜糯的口感瞬间征服了他饥饿的胃和挑剔的味蕾。
“嗯……还行,马马虎虎。”他嘴上不肯认输,吃东西的速度却暴露了他的满意。他三两口解决掉一块,又拿起第二块,顺便把剩下的往白墨那边推了推,“你也吃点?别到时候伤没好,先饿晕了,还得老子背你。”
白墨看着被推回来的点心,沉默了一下,还是伸手取了一块,小口地吃了起来。动作依旧斯文得像个大家闺秀。
凌九霄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又看看自己狼吞虎咽的架势,莫名有点不自在。他轻咳一声,试图找点话题,打破这有点诡异的安静。
“喂,石头。”他咽下嘴里的糕点,盘核桃的速度不自觉加快,“你说……那壶中天,好端端的怎么就崩了?还崩得那么巧,正好是咱俩进去之后?”
白墨吃完最后一口糕点,用雪白的手帕(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变出来的)擦了擦手和嘴角,才抬眼看向凌九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冷静的锐利。
“不是巧合。”他肯定地说。
凌九霄盘核桃的动作一顿:“嗯?”
“壶中天的崩塌,有外力干预的痕迹。”白墨的指尖在空中虚点,几道银光勾勒出壶中天崩塌前能量流向的简易模型,“能量崩溃的初始点,并非自然老化产生的薄弱环节,而是……人为制造的‘引爆点’。”
“人为?”凌九霄坐直了身体,竖瞳眯起,“玄门?还是玄冥教?他们还有这本事?”
“不像。”白墨摇头,指尖点在模型几个关键位置,“引爆点的能量属性……很奇特。非人,非妖,非鬼。更接近于……某种纯粹的、高于我们目前认知层级的‘规则’之力。”
凌九霄的脸色凝重起来:“规则之力?比你的判官规则还高?”
白墨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调取和分析数据,然后才缓缓开口:“性质不同。我的规则,是维持三界运转的‘秩序’。而那股力量……更像是在‘修正’或者……‘清除’。”
“清除?”凌九霄捕捉到这个危险的词,“清除什么?bUG?我们?”
“可能性很高。”白墨看向他,眼神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壶中天是我们恢复记忆后进入的第一个独立秘境。时间流速异常,空间结构特殊,是极佳的……‘试验场’和‘清除目标’。”
凌九霄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猛地想起生死簿上那个鲜红的“bUG”批注。
“是天道?”他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它……它真的有意识?而且还亲自下场搞暗杀?!”
“无法完全确定。”白墨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地面上划动着,没有符文,只是些凌乱的线条,暴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但这是目前概率最高的推测。天道为了应对‘大寂灭’,正在执行某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清理程序’。而我们,因为生死簿的bUG和前世今生的纠葛,被判定为需要清除的‘异常变量’。”
庙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沉郁的侧脸。
他们刚刚从九死一生的秘境中逃脱,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面临着一个更庞大、更无形、更令人绝望的敌人——可能是这个世界本身的主宰。
凌九霄忽然嗤笑一声,打破了沉寂。他用力向后一靠,撞得墙壁发出闷响,翘起二郎腿,手里的玉核桃又咔啦咔啦地响了起来,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嚣张。
“呵,有意思。真他妈有意思!”他咧开嘴,笑容带着戾气和兴奋,“先是师门,再是玄冥教,现在连老天爷都亲自下场了?老子这面子可真够大的!”
他看向白墨,竖瞳在火光下燃烧着:“喂,石头,怕不怕?”
白墨迎着他的目光,墨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深海般的坚定。
“数据不足,无法评估‘怕’这种情绪的概率。”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但接下来的话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但根据现有信息分析,逃避无效。唯有面对。”
凌九霄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手里的核桃甩出去。
“哈哈哈!好!好一个‘唯有面对’!”他止住笑,身体前倾,隔着篝火看向白墨,眼神锐利如刀,“那你说,怎么面对?等着它下次再弄个什么秘境来坑我们?还是直接杀上九天,把那劳什子天道揪出来问问,它到底想干嘛?”
白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想如何?”
凌九霄摩挲着手中的玉核桃,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他歪着头,露出一个混合着痞气与疯狂的笑容:
“它不是想把我们当bUG清了吗?老子偏不让它如愿!”
“它不是躲在幕后算计吗?老子就把它揪到台前来!”
“师门要我的血?玄冥教要你的神格?天道要我们的命?”他站起身,走到破旧的庙门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
“那就来!”
“看看最后,是谁清了谁!”
他回头,看向依旧坐在火堆旁的白墨,火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一尊即将苏醒的远古战神。
“石头,你这三百年的算计,加上老子这条捡回来的命,”凌九霄勾起嘴角,“够不够跟这天,斗上一斗?”
白墨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和炽热的身影。他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缓缓松开。
他站起身,走到凌九霄身边,与他并肩望向门外的黑暗。清冷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数据演算,成功率不足百分之零点一。”
凌九霄挑眉:“所以?”
白墨侧过头,看着他,墨色的眼底仿佛有星辰坠落,燃起冰冷的火焰:
“所以,需要更多变量。”
“比如,”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我。”
凌九霄怔了一下,随即,更加猖狂的笑声回荡在破败的山神庙内外。
“哈哈哈!好!那就这么定了!”
这一刻,隔阂尚未完全消弭,心结依然存在。
但在共同的、堪称灭顶之灾的威胁面前,在那不足百分之零点一的渺茫希望之下,一种比同盟更深、比爱情更韧、糅合了信任、依赖、疯狂与共生的关系,开始悄然滋生。
他们决定,不再被动等待命运的审判。
他们要主动出击,去揭开天道的面纱,去面对那悬于头顶的、名为“大寂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调查,从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