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自离了花果山,撑筏渡海,历尽风波,遍访名山,只为求一个长生不老,躲过阎君之索。
他飘荡至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学人礼,学人话,朝餐夜宿,一心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
奈何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蹉跎八九年余,仍是缘悭一面。
冥冥中,那源自东王公概念网络的“机缘”脉络,如同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那颗不甘受命运束缚的求道之心。
这一日,他来到西牛贺洲地界,但见山水灵秀之气愈发浓郁,与东胜神洲、南赡部洲气象迥异。
正行间,忽见一座高山秀丽,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虫,不惧虎豹,径登山顶之上观看。
好山!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巉崖苔藓生。
石猴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他急忙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原来是歌唱之声。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石猴闻得此言,满心欢喜,暗道:“神仙原来藏在这里!”即忙跳入里面,仔细再看,乃是一个樵夫,在那里举斧砍柴。
石猴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
那樵夫慌忙丢斧,转身答礼道:“不当人!不当人!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
石猴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说出神仙的话来?”
樵夫道:“我说甚么神仙话?”
石猴道:“我才来至林边,只听的你说:‘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
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教我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不期被你听了。”
石猴追问神仙住处,樵夫指引道:“此山叫做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计其数,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
石猴闻言,心花怒放,辞谢樵夫,依路前行。不过数里,果然望见一座洞府,烟霞散彩,日月摇光。
千株老柏,万节修篁。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真个是灵福之地,赛过天堂!
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回头忽见崖头立一石碣,约有三丈余高,八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石猴不敢敲门,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顽耍。
少顷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仙童,丰姿英伟,相貌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那童子出得门来,高叫道:“甚么人在此骚扰?”
石猴扑的跳下树来,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个访道学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骚扰。”
仙童笑道:“你是个访道的么?”
石猴道:“是。”
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未说出原由,就教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你了?”
石猴笑道:“是我,是我。”
童子道:“你跟我进来。”
这仙童,正是须菩提祖师座下侍者,其神魂本源深处,亦有一丝东王公早年点化的“引导”概念在隐隐流转,只是尚未完全觉醒。
他引领石猴直至瑶台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台上,两边有三十个小仙侍立台下。果然是: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石猴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弟子我志心朝礼!志心朝礼!”
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
石猴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
祖师喝令:“赶出去!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那里修甚么道果!”
石猴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
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
石猴叩头道:“弟子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
祖师闻言暗喜,此猴竟有如此毅力决心,更难得的是,其身上那股天生地养、不染尘俗的灵明之气,以及一丝连他都觉得玄奥的“破妄求真”的道韵,实乃良材美质。遂道:“既是逐渐行来的也罢。你姓甚么?”
石猴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祖师道:“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甚么?”
石猴道:“我也无父母。”
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
石猴道:“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
祖师闻言暗喜,知是天生地育的灵物,道:“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
石猴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
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狲’倒好。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
石猴听说,满心欢喜,朝上叩头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名字,却好呼唤。”
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乃‘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排到你,正当‘悟’字。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好么?”
石猴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
正是: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这“悟空”之名,暗合其本源“打破顽空”之概念,亦点明其未来修行之关隘——须悟得那“空”之真意。
自此,孙悟空在斜月三星洞中,每日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一应杂务,俱是亲力亲为,不觉已过六七年。
这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讲大道。真个是: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
孙悟空在旁闻讲,喜得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被祖师看见,叫孙悟空道:“你在班中,怎么颠狂跃舞,不听我讲?”
悟空道:“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音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踊跃之状。望师父恕罪!”
祖师道:“你既识妙音,我且问你,你到洞中多少时了?”
悟空道:“弟子本来懵懂,不知多少时节。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饱桃矣。”
祖师道:“那山唤名烂桃山。你既吃七次,想是七年了。你今要从我学些甚么道?”
悟空道:“但凭尊师教诲,只是有些道气儿,弟子便就学了。”
祖师闻言,遂将“术”、“流”、“静”、“动”四门之道,一一说与他听,皆言不能长生。悟空俱道:“不学!不学!”
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
那一众听讲者,人人惊惧,皆怨悟空道:“你这泼猴,十分无状!师父传你道法,如何不学,却与师父顶嘴?这番冲撞了他,不知几时才出来呵!”此时俱甚报怨他,又鄙贱嫌恶他。
悟空一点儿也不恼,只是满脸陪笑。原来那猴王,已打破盘中之谜,暗暗在心。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
当夜子时前后,悟空悄悄起身,穿了衣服,偷开前门,躲离大众,绕到后门外。
只见那门儿半开半掩,悟空喜道:“老师父果然注意与我传道,故此开着门也。”即曳步近前,侧身进得门里,直走到祖师寝榻之下。
见祖师蜷局身躯,朝里睡着了。悟空不敢惊动,即跪在榻前。那祖师不多时觉来,舒开两足,口中自吟道: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悟空应声叫道:“师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时。”
祖师闻得声音是悟空,即起披衣盘坐,喝道:“这猢狲!你不在前边去睡,却来我这后边作甚?”
悟空道:“师父昨日坛前对众相允,教弟子三更时候,从后门里传我道理,故此大胆径拜老爷榻下。”
祖师听说,十分欢喜,暗自寻思道:“这厮果然是个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盘中之暗谜也?”
悟空道:“此间更无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师父大舍慈悲,传与我长生之道罢,永不忘恩!”
祖师道:“你今有缘,我亦喜说。既识得盘中暗谜,你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与你长生之妙道也。”
悟空叩头谢了,洗耳用心,跪于榻下。祖师云:
“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
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
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
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
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
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此时说破根源,悟空心灵福至,切切记了口诀,对祖师拜谢深恩,即出后门观看。
但见东方天色微白,西路月华皎洁。依旧路,转到前门,轻轻的推开进去,坐在原寝之处,故将床铺摇响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那大众还正睡哩,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
自此,孙悟空自修自炼,将七十二般变化,筋斗云等等神通,一一学会。
那七十二变,乃“变化”概念之极致运用,筋斗云乃“速度”与“空间”概念之结合。
孙悟空学之,如鱼得水,其天生“打破界定”之本性,与此等神通竟是无比契合。
然而,其心性跳脱,终因在人前卖弄神通,被祖师寻由斥退。祖师道:“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
悟空道:“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
悟空只得拜辞,与众相别。祖师道:“你去罢。”悟空又磕头拜谢,依前念诀,驾起筋斗云,径回东胜神洲而去。
斜月三星洞内,须菩提祖师默然良久,目光仿佛穿透无尽虚空,与那通明殿内的意志微微一触。
“道,已传下。此猴之未来,是搅动三界之风云,亦是涤荡旧序之雷霆。东华道友,汝之所谋,吾已应之。且看这心猿,如何……悟空。”
通明殿内,东王公感知到孙悟空已得真传,踏上归途,嘴角泛起一丝深邃笑意。
“灵台授法,心猿得道。这搅动风云的第一棒,即将挥出。旧序的涟漪,将由这石猴开始,荡遍三界。”
他指尖,那缕代表着“因果”、“演化”的概念之力,愈发活跃地流转起来。
孙悟空学艺归山,那沉寂已久的花果山,乃至整个东胜神洲,都将因他的回归,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这一切,皆在东王公那涵盖过去未来的概念推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