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白骨夫人殒命之处,唐僧师徒二人行了月余,虽是山路崎岖,倒也未遇大险。
只是唐僧心中,对孙悟空动辄打杀的行径,总存着一分芥蒂。
悟空则觉得这师父太过迂腐,不识好歹,若非头上金箍厉害,早就不耐烦了。
二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经不起风浪的平静。
这一日,行至一座险恶山岭。但见那山:
巍巍峻岭,削削尖峰。湾环深涧下,孤峻陡崖边。湾环深涧下,只听得唿喇喇戏水蟒翻身;孤峻陡崖边,但见那崒嵂嵂出林虎剪尾。往上看,峦头突兀透青霄;回眼观,壑下深沉邻碧落。
三藏在马上,心惊胆战。悟空却是不怕,使铁棒上前,开路而行。
正走间,忽然一阵狂风扑面而来,这风不同寻常,并非东西南北随意乱刮,倒像是从地脉深处钻出,带着一股子腥臊燥热之气,吹得人遍体生寒,心神不宁。
“师父小心,这风有些古怪!”悟空将金箍棒往地上一拄,稳住身形,火眼金睛四下扫视。
风过处,只听山坡下一声咆哮,跳出一只斑斓猛虎,竟是直立而行,手持钢刀,厉声高叫:“那和尚!那里走!早早留下买路钱,饶你性命!”
唐僧吓得跌下马来,瘫软在地。悟空却是哈哈大笑:“原来是只没眼色的猫儿!你孙外公在此,也敢拦路?”便要举棒上前。
那虎妖见悟空凶恶,也不硬拼,把腰一躬,就地一滚,现了原形,乃是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嗖的一声钻入草丛,往山坡下逃去。悟空岂容他走脱,大喝一声:“孽畜休走!”纵身便追。
追不过半里,那虎妖见跑不脱,忽地回过头来,朝着巽地上把口张了三张,呼的一口气,吹将出去。刹那间,凭空里一阵黄风,从地而起,真个是:
冷冷飕飕天地变,无影无形黄沙旋,穿林折岭倒松梅,播土扬尘崩岭坫。
黄河浪泼彻底浑,湘江水涌翻波转。碧天振动斗牛宫,争些刮倒森罗殿。五百罗汉闹喧天,八大金刚齐嚷乱。老君难顾炼丹炉,寿星收了龙须扇。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风吹断裙腰钏。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难取匣中剑。
雷音宝阙倒三层,赵州石桥崩两断。一轮红日荡无光,满天星斗皆昏乱。南山鸟往北山飞,东湖水向西湖漫。雌雄拆对不相呼,子母分离难叫唤。龙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处寻闪电。这风吹倒普陀山,卷起观音经一卷。白莲花卸海边飞,吹倒菩萨十二院。
这风如此厉害,悟空虽炼就火眼金睛,也被那黄沙迷得睁不开眼,立足不稳,只得将身一纵,跳上云端,暂避锋芒。
待风势稍缓,低头看时,哪里还有虎妖踪迹?连那山坡下的师父,也不见了踪影!
“不好!师父!”悟空心中大急,按下云头,四处寻找。
只见行李担子丢在路上,白马在一旁嘶鸣,唯独不见了唐僧。
原来,那虎妖只是个引子,真正的妖魔乃是这黄风岭上的黄风怪。
此怪并非寻常山精野魅,其本体乃是一只得道多年的黄毛貂鼠,曾在灵山脚下听经,偷吃了琉璃盏内的清油,惧怕金刚拿他,故此走了成精,在此处兴妖作怪。
他这黄风,乃是其本命神通,唤作“三昧神风”,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端的是厉害无比。
黄风怪用计调开悟空,早已派小妖将吓晕的唐僧捞回洞中,绑在了定风桩上。
那唐僧悠悠醒转,见身处妖洞,四周尽是奇形怪状的小妖,当中坐着一个金盔金甲,面容狰狞的妖王,只吓得魂飞魄散,连念佛号。
黄风怪见唐僧细皮嫩肉,心中欢喜,吩咐小妖道:“且将这和尚洗净了,笼蒸了与我下酒!待我吃了唐僧肉,好长生不老!”
却说悟空寻师不见,心中焦躁,掣出铁棒,将那山岭打得地动山摇,喝骂叫战。
早有巡山的小妖报入洞中:“大王,祸事了!那毛脸和尚在外面骂战哩!”
黄风怪冷笑道:“一个毛猴,也敢猖狂!取我披挂来!”点了洞中小妖,开门迎战。
悟空一见黄风怪,怒从心头起,也不答话,举棒便打。黄风怪使一柄三股钢叉,急架相迎。两个在黄风岭上,一场好杀:
棒举金光长,叉迎锐气高。一个是天生石猴美猴王,一个是偷油成精鼠中豪。初时争斗在山坡,后来各逞神通强。
悠悠棒影遮天日,闪闪叉锋蔽太阳。大圣施威喷彩雾,妖魔放泼吐黄沙。喷彩雾,吐黄沙,岭上岭下乱如麻。惊得那山间野兽藏踪迹,林内飞禽影尽杳。
斗经三十回合,不分胜负。那怪见不能取胜,虚幌一叉,抽身便走。
悟空随后赶来,那怪回过头,望着巽地上,才待要张口呼风,悟空吃过亏,早有防备,将身一纵,跳上高空。
那怪一口风吹空,见悟空不在面前,正自疑惑,悟空却从脑后一棒打来,慌得那怪急回头,用叉架住。
两个又战了十数合,那怪故技重施,张口欲吹。
悟空此次却不躲了,他将那金箍棒变得顶天立地,往身前一竖,喝道:“吹!看你孙爷爷怕你不成!”他想以金箍棒定住身形,硬抗这风。
岂料这“三昧神风”并非凡风,专伤神魂,迷灵窍。
狂风卷着黄沙袭来,那金箍棒固然岿然不动,悟空却被风中一股无形之力侵入识海,只觉得头昏脑涨,眼前金星乱冒,神魂仿佛都要被吹出躯壳一般!
他暗叫一声不好,知道硬抗不得,只得再次败下阵来,驾云遁走。
那黄风怪得胜回洞,心中更是得意。
悟空连败两阵,心中憋闷无比。他自出世以来,何曾受过这等挫败?即便是当年大闹天宫,被二郎神所擒,也是遭了金刚琢暗算,并非本事不济。
如今竟被一阵风逼得束手无策,这口气如何能咽下?
他坐在山巅,抓耳挠腮,苦思对策。硬拼不行,这风着实古怪,似乎专克他的神魂。变化潜入?那怪风一起,什么变化也藏不住。
正烦恼间,忽见山脚下转出一个老者,手持竹杖,腰悬葫芦,像个采药的山民。
悟空火眼金睛一看,却见那老者头顶有淡淡清气,并非凡人。
“老倌儿,你是哪方来的?”悟空跳下山头问道。
那老者见了悟空,也不惊慌,拱手道:“小老儿乃此山土地。见大圣烦恼,特来献计。”
悟空大喜:“你有何法可破那妖风?”
土地道:“大圣有所不知,那妖乃是黄毛貂鼠成精,其风乃三昧神风,寻常神通难近。若要破他,需得去小须弥山,请灵吉菩萨。菩萨有一枚 ‘定风丹’ ,一枚 ‘飞龙宝杖’ ,正是那妖的克星。”
悟空闻言,心中豁然开朗,谢过土地,一个筋斗云,直往小须弥山而去。
他心中却有一丝疑惑,这土地出现得未免太过巧合,而且言语间对这妖魔根脚如此清楚……只是救师心切,也顾不得深究。
这土地,自然是受了东王公那无形概念网络的影响,恰到好处地出现,为悟空指明了破局之路。
东王公并未直接赐下法宝或出手降妖,他只是在这因果链条中,填补了“信息”这一环,让悟空能够凭借自身之力,找到正确的解决方法。
这既维持了劫难的考验意义,又避免了队伍因无法解决的困难而崩溃。
悟空到了小须弥山,见了灵吉菩萨,说明来意。
菩萨道:“我受如来法令,在此镇押黄风怪。当年他走脱,在此成精,本该我去拿他。今既大圣亲至,理当相助。”遂将定风丹与飞龙宝杖交与悟空,并告知用法。
悟空得了克敌之宝,信心大增,辞了菩萨,径回黄风岭。再次叫战,那黄风怪果然又使出神风。
悟空此次不慌不忙,将定风丹含在口中,那吹魂荡魄的黄风近得他身,便如春风拂面,再无半点威力。
黄风怪见神风无效,大惊失色,转身欲逃。
悟空祭起飞龙宝杖,那宝杖化作一条八爪金龙,拨喇的轮开两爪,一把抓住妖精,提着头,摔在山石崖边,现了本相,却是一个黄毛貂鼠。
悟空举棒欲打,却被赶来的灵吉菩萨拦住:“大圣莫伤他性命,他本是灵山脚下的得道老鼠,偷油成精,我带他去见如来明正其罪。”悟空这才罢手。
救出唐僧,师徒二人谢过菩萨,继续西行。
经此一难,唐僧见识了悟空的能耐与救师之心,虽仍不喜他杀性重,但信任却多了几分。
悟空也略略收敛了些焦躁,知道这西天路上,并非全靠武力便能横行。
然而,无论是悟空,还是唐僧,亦或是那隐于幕后的仙佛,都未曾察觉到,在那黄风怪被降服,三昧神风消散之际,一丝极其隐晦、与那神风同源却更加精纯的 “混乱”气息,悄然融入了地脉,消失不见。
这股气息,与东王公之前感知到的、潜藏在规则之下的暗流,如出一辙。
通明殿内,东王公缓缓睁眼。
“黄风已息,然风源未绝。这西行之路,引出的东西,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深邃的因果之网,仿佛看到了更多被惊动的、蛰伏于阴影之中的存在。“青童(顾青)那边,也该有些动静了吧……”
他预感到,随着取经队伍的深入,那些潜藏在洪荒角落,与旧秩序格格不入,或被时代遗忘的力量,将被逐一唤醒。
而这其中,又有多少,会与他那“概念秩序”的理念,产生奇妙的共鸣或激烈的冲突?
西游,远不止是佛法的东传,更是一场席卷三界的、关于秩序与变革的宏大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