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高老庄,师徒四人一路西行。
初时,猪悟能尚因皈依新鲜,又惧悟空威势,勉强收敛习性。
然不过三五日,那惫懒馋滑的本性便渐渐显露。
行李担子自然是沙僧一肩承担,他只扛着钉耙,走不多远便喊累叫饿,化缘探路之事能躲则躲,一双大眼却总滴溜溜乱转,瞧着路旁可有野果山泉,或是哪处有村落可蹭顿饱饭。
悟空恼他奸猾,时常斥骂,举棒欲打,猪悟能便缩头躲向唐僧身后,口称“师父救命”,引得唐僧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时常劝解悟空,又温言告诫悟能。
沙僧则一如既往,沉默行路,仿佛身外纷扰皆与己无关。
这日,行至一处荒山,但见山势平缓,却林木蓊郁,暮色渐合,前不巴村后不着店。
唐僧在马上忧道:“徒弟们,天色已晚,这荒郊野岭,何处安身?”
悟空跳上云端,手搭凉棚四望,只见山坳深处似有檐角隐现,落下道:“师父,运气不差!前方山林里似有座庄院,虽不显豪奢,却也齐整,正好去借宿一宿。”
猪悟能一听有庄院,顿时来了精神,口水暗咽:“有庄院必有人家,有人家必有斋饭!师父,快走快走!”
唐僧点头:“既如此,速去叩门,莫要惊扰了主家。”
四人穿林而过,果见一座清幽宅院坐落山坳平地上。
粉泥墙壁,青砖门楼,虽无朱漆大门,却也干净整洁。
院墙内探出几枝嫩柳,晚风中轻轻摇曳,平添几分静谧。
悟空上前叩响门环。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老妇人手持灯盏,探出身来。
这妇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着素雅锦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慈和,眼神清亮,不似寻常山野村妪。
她见门外站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先是一惊,待看到后方宝相庄严的唐僧,以及另外两个形容各异却俱非凡俗的徒弟,惊色稍褪,合掌问道:“诸位长老从何而来?叩响老身门扉,有何见教?”
唐僧上前一步,施礼道:“老施主,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钦差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路径宝山,天色已晚,特造府上告借一宿,天明便行。万望行个方便。”
老妇人将师徒四人细细打量一番,尤其是目光在低眉顺眼的沙僧和眼神乱瞟的猪悟能身上停留片刻,方才展颜笑道:“原来是东土远来的圣僧,失敬失敬。寒舍虽然简陋,尚有空房几间,若不嫌弃,便请入内歇息。”态度雍容大度,令人心生好感。
师徒称谢,随老妇人进入院中。
但见院内收拾得极是洁净,回廊曲折,假山盆景点缀其间,颇有几分雅致。
正堂上点着明灯,摆设器物虽不奢华,却件件古朴精致。
老妇人请唐僧上座,唤丫鬟看茶。
茶香袅袅中,老妇人问道:“老身夫家姓莫,早年亡故。膝下无子,只生了三个女儿。如今家业便由我们母女四人打理。适才见几位长老俱是相貌非凡,不知哪位是师父,哪位是高徒?”
唐僧一一引见:“这是大徒孙悟空,二徒猪悟能,三徒沙悟净。”
莫老夫人目光在三人身上转过,尤其在听到“猪悟能”之名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笑道:“原来都是得道的高徒。诸位远来辛苦,老身已吩咐下去备办斋饭,稍候便好。”
她又与唐僧叙了些闲话,言谈间颇通文墨,对佛理亦有些见解,令唐僧暗暗称奇。
一旁,悟空的火眼金睛微微闪烁,他看这宅院祥云隐隐,并无妖气,这老妇人身上也无邪祟,反而有股清灵之气,心中虽觉此地过于“巧合”,却也挑不出毛病。
猪悟能则早被那即将到来的斋饭勾走了魂,哪管其他。沙僧依旧垂目静坐。
不多时,斋饭摆上,虽是素肴,却烹制得极为精巧,色香味俱佳。
猪悟能风卷残云,吃得啧啧有声,若不是唐僧与悟空不时以目制止,怕是连盘底都要舔净。
用罢斋饭,莫老夫人却未即刻安排住宿,而是轻叹一声,对唐僧道:“圣僧,老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唐僧道:“老施主但讲无妨。”
莫老夫人道:“老身嫡夫去世得早,撇下这偌大家业与我这未亡人,并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长女名真真,次女名爱爱,小女名怜怜,俱有几分姿色,也略通些文墨女红。
我们母女四人,守着这田产家业,虽说吃穿不愁,终究门户单弱,常感孤寂。
今日天缘,幸遇四位长老,我观四位皆非俗辈,尤其这位猪长老,相貌……嗯,颇具福相。老身斗胆,意欲坐山招夫,将小庄并家产尽数相赠,不知四位长老,可有一人愿留下,支撑门户,也了我一桩心事?”
此言一出,堂上霎时一静。
唐僧如同被针刺了一般,猛地站起,合掌急道:“阿弥陀佛!老施主此言差矣!贫僧乃出家之人,奉旨取经,志在西天,岂可贪恋富贵,留意红尘?此事万万不可!”
悟空嘻嘻一笑,扭过头去:“老孙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懂甚么儿女之情,更不耐烦管家业。”
沙僧瓮声瓮气道:“俺只知保师父取经,别无他念。”
唯有猪悟能,自听到“三个女儿”、“几分姿色”、“家产尽数相赠”几句,那心便如二十五只老鼠挠心——百爪抓心。
他偷眼去瞧那莫老夫人,见她气度不凡,想来女儿定然不差,又思及这偌大家业,若得了手,岂不胜过西行路上餐风露宿万倍?
只是见师父师兄俱是严词拒绝,他也不敢立刻接口,只把个头低下,一张大耳朵却竖得老高,心中盘算不休。
莫老夫人见唐僧三人拒绝得干脆,也不强求,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坐立不安的猪悟能,微笑道:“长老们莫要推辞得这般快。我那三个女儿,虽非天仙,却也知书达理,女红精熟。
长老们一路辛苦,何不就此安居,享些清福?便是留下一位,也是好的。”
说罢,也不待唐僧再拒,便唤丫鬟道:“去请三位小姐出来,拜见圣僧。”
不多时,环佩叮咚,香风细细,自屏风后转出三位女子来。但见:
真真端庄,眉目如画,步履沉稳;爱爱娇媚,眼波流转,巧笑嫣然;怜怜清丽,气质如兰,我见犹怜。
三人俱是绝色,衣着或雅致,或俏丽,或清纯,各有千秋,直看得猪悟能眼也直了,口也呆了,魂灵儿早飞上了九天。
三女上前,对着唐僧等人盈盈一拜,声若莺啼:“见过母亲,见过诸位长老。”
唐僧紧闭双目,连称“罪过”。悟空咧嘴怪笑,浑不在意。沙僧眼观鼻,鼻观心。
只有猪悟能,手足无措,一张大脸涨得通红,嘿嘿傻笑,那钉耙都快拿不稳了。
莫老夫人笑道:“诸位长老,这便是小女。老身方才所言,还请三思。若愿留下,今晚便可成就姻缘,享那人间之乐。”
唐僧坚决道:“贫僧心如槁木死灰,此事休要再提!”
莫老夫人叹道:“既然长老们执意西去,老身也不便强留。只是夜已深,便请安歇吧。”随即吩咐丫鬟引唐僧、悟空、沙僧去东厢客房安置。
却独独对呆立原地的猪悟能道:“猪长老,老身观你是个实诚人,与我庄院有缘。我那后院还有些琐事,不知可否劳驾,随老身去帮衬一二?”说罢,使了个眼色。
猪悟能正自神魂颠倒,闻听此言,如同得了圣旨,也顾不得师父师兄,连连点头:“使得,使得!老夫人有事,尽管吩咐!”竟屁颠屁颠地跟着那莫老夫人往后院去了。
悟空看着他的背影,对唐僧低声道:“师父,这呆子只怕要撞个脑肿头青哩!”
唐僧蹙眉叹息:“各人缘法,各人造业。且由他去吧,明日赶路要紧。”
后院,月色如水。
莫老夫人将猪悟能引至一处僻静小院,笑道:“猪长老,实不相瞒,我那三个女儿,对长老颇有好感。只是不知长老心意如何?若愿留下,莫说家业,便是她们三人……也可一同许配于你,共效于飞,岂不美哉?”
猪悟能一听,浑身骨头都酥了半边,涎着脸道:“老夫人……不,岳母大人在上!小婿……小婿愿意!一百个愿意!只是……只是我师父师兄那边……”
莫老夫人(黎山老母化身)心中暗笑,面上却道:“他们自去取他们的经,你自在此享你的福,两不相干。你既愿意,我便去与女儿们说,今夜便成好事。”说罢,转身似要离去。
猪悟能喜得抓耳挠腮,忽又想起一事,叫道:“岳母且慢!既是一家人,可否先备些酒菜,与小婿……不不,与女婿垫垫肚子?今日斋饭虽好,终究不顶饿……”
“黎山老母”脚下一顿,背对着猪悟能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与好笑,应道:“……好,依你便是。”心中已定计,要叫这贪心呆子好好吃些苦头。
而此刻,东厢房中,悟空正以火眼金睛观瞧后院,只见那里祥光霭霊,瑞气千条,哪有什么庄院母女,分明是菩萨显圣!他心下恍然,知是四圣试禅心,见那呆子犹在梦中,险些笑出声来。
夜空之上,云层之中,观音、文殊、普贤三位菩萨法相庄严,与黎山老母神念交汇,皆望向那被“财”、“色”、“食”迷了心窍的猪悟能,看他如何应对这番“富贵温柔”之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