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医疗室内,云翊带着一位专业的孕产医疗官,为米迦进行首次全面产检。
室内光线被调节得十分柔和。米迦躺在检查床上,薄毯盖至腰际,微微隆起的小腹在灯光下勾勒出温柔的弧度。
顾沉坐在床边,一只手始终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则被米迦无意识地用指尖勾着,仿佛生怕他离开半步。
“将军,请放松。”面容和善的医疗官温和地说着,将冰凉的耦合剂轻轻涂抹在米迦腹部的皮肤上。米迦的身体不自觉绷紧了一瞬,顾沉立刻察觉,指腹在他手背上安抚性地摩挲着。
当超声探头落下,光屏上清晰地显现出小小孕囊的影像时,房间里所有虫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看这里,”医疗官指着影像中一个有力搏动的小点,声音带着笑意,“胚胎发育得非常好,心跳强健。根据大小推算,刚好十周。”
虫族的孕育周期总共需要七八个月,米迦此时已安全度过最不稳定的初期,也正是虫蛋精神核开始凝聚成型的关键时期。
米迦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光屏,那里是他和雄主血脉的延续。他感觉到顾沉握着他的手猛地收紧了一下,力道甚至有些发疼,但他没有抽开,反而也回握过去,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相连,共同感受那份初为父亲的震撼与喜悦。
“接下来是精神波动监测。”医疗官换上另一个仪器,“虫蛋在这个阶段,精神核开始凝聚,会对雄父的精神力产生天然的趋向性……”
仪器启动,屏幕上的波纹起初平稳,随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开始活跃地跳动起来,幅度远超寻常。
医疗官脸上掠过一丝惊讶:“活性非常高!阁下,它似乎在主动‘寻找’您。”
顾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向米迦,米迦也正看着他,眼中有关切,有鼓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会小心。”顾沉低声承诺,像是在对米迦说,也像是在对那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说。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纷杂的思绪与外界隔绝。精神海内,那片浩瀚而初定的海洋被小心翼翼地调动起来。
他分离出的精神力触角,纤细、柔和,带着无比的谨慎,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温柔地探向那片孕育着他血脉的温暖领域。
没有排斥,没有障碍。
在精神触角与之接触的刹那,一股纯粹而热烈的意念便毫无保留地涌向了顾沉。那是如同雏鸟归巢般的全然依赖,毫无保留的亲近,是如阳光破开云层般的纯粹欢欣,简单,却瞬间冲刷尽他心底因阴谋与仇恨而积郁的冰冷。
他甚至能在意识中“看”到,一个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微小精神核,正在欢快地旋转,主动汲取融合着他带来的滋养,每一下脉动都显得更加茁壮。
顾沉轻抿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软化,缓缓牵起一个极其温柔,几乎称得上笨拙的弧度。他周身的凛冽气息冰雪消融,只剩下一种沉浸在生命奇迹中的宁静与专注。
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自己温和的精神力,如同甘霖般滋养着它。同时尝试着用更细腻的方式,一遍遍传递着无声的意念:
「别怕。」
「我在。」
「雄父在这里。」
那小小的精神核仿佛听懂了,光芒闪烁得更加雀跃,传递回的依赖感也愈发浓厚。
米迦躺在那里,虽然无法像顾沉那样清晰地感知,但他能看到顾沉脸上冰冷线条的融化,能感受到他周身气场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与安宁。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冲散了深藏起的不安。他知道,他的雄主,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们的孩子。
检查在一种静谧而温馨的氛围中结束。
医疗官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链接非常成功,虫蛋的状态好得惊虫。将军已度过不稳定期,大约再有10到11周,虫蛋发育成熟,就可以移入体外孵化单元了。”
顾沉刚缓缓睁开眼,听到这里,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体外孵化?什么意思?会有风险吗?”他握着米迦的手下意识收紧。
“这是虫族的正常过程,”医疗官温和解释,“雌体孕育前期,大约五个月左右,完成虫蛋塑形和精神核凝聚。之后移入孵化器,同样需要两三个月的体外孵化,由雄父精神力重点滋养直至破壳。这能减轻母体负担,提供更稳定的成长环境。”
他看向顾沉:“以阁下您刚才展现的精神力品质,完成孵化期的滋养绝对绰绰有余。”
顾沉目光微沉,落在米迦小腹上。也就是说,再有两个多月,米迦的身体负担便会大大减轻,但孵化器本身会成为需要重点保护的目标。时间窗口很清晰。
顾沉看着米迦,眼底盛着温柔,以及更加沉甸甸的责任感。他没有松开米迦的手,反而俯下身,用一个极其轻柔,不带任何情欲的吻,印在米迦的额头。
然后,他转向医疗官,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明白了。在转移之前,我会确保他们绝对安全。之后,我也会履行好雄父的职责。”
顾沉的目光最终落回米迦的小腹,那里沉睡着他未来必须守护的世界。所有的筹谋与杀戮,在此刻都有了最清晰,最温暖的归处。
他轻轻将手掌覆上去,这一次,不再只是单纯的触碰。
“别怕,”他低声说,不知是对虫蛋,还是对米迦,抑或是对自己立下誓言,“雄父在这里。无论未来有什么,我都会护你们周全。”
检查结束,医疗官带着满手的数据和一脸“见证了生命奇迹”的欣慰表情离开了。观察室里只剩下三位挚友,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
云翊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个保温食盒,里面是精心搭配、适合孕夫消化又营养均衡的餐点。他将小桌板在米迦床前支开,动作优雅地将食物一一摆好。
“好了,两位新晋的父亲,”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顾沉和米迦之间扫过,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补充点能量吧。毕竟,一个要孕育生命,另一个……”
他故意顿了顿,看向顾沉,“……要负责提供源源不断的精神力滋养,我看也不轻松。”
顾沉没理会他的调侃,他的注意力全在米迦身上。他自然地接过碗,试了试温度,然后舀起一勺软糯的粥,递到米迦嘴边。动作流畅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米迦耳根微红,尤其是在好友面前,这让他有些窘迫。“我自己可以……”他小声抗议。
“听话,”顾沉的声音低沉,带着强势的温柔,“医生说了,你需要静养,节省体力。”
米迦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
云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悠悠地叹了口气:“唉,看来我这顿饭是多余了,看你们这样,我觉得自己已经被‘狗粮’喂饱了。”
米迦被他这话说得脸颊发烫,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可惜那眼神没什么威力,反而因为脸上的红晕显得没什么说服力。
“云翊!”他低声警告。
“怎么,实话还不让说了?”云翊笑得更像只狐狸了,“我们杀伐决断的米迦中将,现在可是被捧在手心里,连吃饭都要雄主喂了。”
他转向顾沉,语气带着点戏谑的佩服,“公爵阁下,佩服。能把这块冰焐化成这样,您是这个。”他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顾沉面不改色地继续喂饭,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羡慕?”
“羡慕?”云翊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挑眉轻笑,随即慵懒地向后靠进椅背,语气带着一种超然的洒脱,“算了吧。看看你们这一个两个被套牢的样子。我啊,还是觉得现在这样最好。”
“有自己的地方,有自己的事,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必看任何虫的脸色,也不必被谁束缚着。”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米迦,又瞥了一眼顾沉,意思很明显:无论是雌君的身份,还是雄主的责任,这都是他敬谢不敏的束缚。
话题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虫蛋上。云翊看着米迦不算明显的小腹,感叹地摇了摇头:“说起来,每次见证新生命的孕育,都让我觉得……这个种族真是奇特又顽强。”
他的用词让顾沉抬了抬眼。“这个种族?”顾沉再次捕捉到了这句不那么“虫族”的言论。
云翊神态自若,巧妙地一带而过:“不是吗?雌虫承担孕育的艰辛,雄虫提供精神的核心。一套严丝合缝、保障种族延续的社会与生理体系,不觉得像是被精密设计过的吗?”他笑了笑,没有深入,转而将矛头再次指向米迦。
“所以啊,米迦,”他语气轻快起来,“趁着顾沉阁下这么……嗯,‘能干’,不如考虑多生几个?反正咱们养得起。以后你们在前线打仗,我在后方帮你们带孩子,保证给他们灌输最先进、最独立的思想,绝不让他们变成那些只会依附别虫的菟丝花,怎么样?”
他自己不踏入婚姻,却对培养下一代拥有自己独立的“小事业”显得兴致勃勃。
而他话语里的观念,在虫族社会看来,堪称惊世骇俗。亚雌负责带孩子不算稀奇,但“最先进、最独立的思想”?菟丝花?
顾沉喂饭的动作顿了一秒,凝眸不语。
米迦被他这大胆的提议惊得咳嗽了一声,没好气地瞪他:“你自己连婚都不结,倒是对养孩子计划得挺长远?!”
云翊闻言,非但不以为意,反而理直气壮地摊手:“正因为我明智地选择了不跳进那个坑,才有余力帮你们带崽啊。”
他嘴角噙着那抹看透太多的淡然微笑,语气带着别样的锋芒,“我虽然是个‘柔弱’的‘亚雌’,却也不想找个虫压在头上,更不想被一纸婚约束缚住。现在这样,挺好。”
顾沉倒是没对“多生”发表意见,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云翊一眼,平静地说:“你的‘先进思想’,还是先收收吧。我的虫蛋,自然由我来教。”
语气里带着雄父理所当然的占有欲和一丝对云翊那套理论的审视,但也并未对他的选择做出评判。
云翊也不争辩,耸耸肩,一副“随你们便”的样子。于他而言,能这样自由地表达自我,与挚友嬉笑怒骂,便是最好的状态。
小小的观察室里,气氛温馨而融洽。朋友的调侃冲淡了连日来的阴霾,也让他们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米迦吃完东西,孕期的嗜睡很快涌了上来,眼皮开始打架。顾沉小心地扶他躺好,为他掖好被角,看着他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安稳,这才直起身。
他看向云翊,目光平静却带着审视。云翊镜片后的眼睛微眯,随即了然,轻轻朝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俩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观察室,来到外面相对开阔的休息区。
“云教授似乎对生命的起源和种族的特性,总有独到的见解。”顾沉率先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延续之前的闲聊。他靠在金属墙壁上,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云翊身上。
云翊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糖盒,姿态闲适,并不直接回答:“见得多了,难免会有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倒是公爵阁下,”
他话锋一转,目光精准地投向顾沉,“您的变化,才更让我感到……惊奇。您现在似乎掌握着一些,远超当前认知的……‘能力’。”
他将“能力”二字咬得微妙的清晰。
“哦?”顾沉挑眉,“死里逃生,精神海异变,帝国记录中并非没有先例。”他面不改色的顺着云翊话反问:“倒是云教授的知识储备和‘私虫爱好’,似乎更偏向于……某些未被收录的领域?”
他在“未被收录”上加了重音,暗示其来源不明。
“精神海异变带来的力量变化,帝国确有先例。”云翊点头,语气依旧轻松,话语却开始带上锋芒,“但有些东西,并非濒死体验能够赋予。比如……根植于灵魂深处的观念,对世界运行的底层认知。”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顾沉,“据我了解,阁下从赐婚前的那次刺杀醒来后,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处理方式,与‘过去’相比,堪称脱胎换骨,判若两虫。这不禁让我想起一些……古老的、被视为禁忌的记载。”
顾沉的心微微一提,面上却不动声色:“看来云教授的阅读面,远比我想象的更广。甚至涉及了不少……非主流方向。”
“学者嘛,总是对未知充满好奇。”云翊耸耸肩,姿态闲适,语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试探,“尤其身边出现了如此……不合常理的‘样本’时。我有时甚至会想,会不会有某种来自遥远星海,或者……”
他拖长了语调,仔细观察着顾沉的反应,“不同维度的意识,偶然间占据了一具濒死的躯壳,从而展现出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
这话几乎已经挑明了“夺舍”的猜测。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顾沉沉默,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云翊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个有趣的学术假设。
半晌,顾沉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我就是顾沉。”
他没有愤怒地否认,或是慌张地辩解,只是用简单的五个字,陈述了一个客观事实。他停顿片刻,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与云翊的距离,语气斩钉截铁,“这具身体,这个名字,所有的记忆与因果,现在,未来,都只归属于我。”
云翊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笃定和深沉如海的气势,脸上的玩味笑容渐渐收敛,转而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审视。他明白了,无论内核如何,眼前的这个存在,已经彻底与“顾沉”融为一体,并且意志坚定,不容窥探。
他的眼中极快的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光芒。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少了些许试探,多了几分找到同类的真实玩味。
“我当然知道您是顾沉公爵。”云翊从善如流地接话,巧妙地将那个无解的假设轻轻揭过,“毕竟,能让我们米迦如此死心塌地的,也只能是您了。”
他将话题重新拉回米迦身上,这既是他的真心,也是最高明的掩护。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清晰和认真,看着顾沉的眼睛:“对我来说,内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您,珍视他,守护他,愿意与他并肩而行。这就足够了。”
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站在米迦的幸福一边。至于顾沉壳子里到底是原装货还是其他什么,他并不关心,只要对米迦好就行。
顾沉听懂了云翊的言下之意。他没有立刻接上承诺,而是迎着云翊的目光,黑色的眼眸里锐光一闪,用一种近乎平行的逻辑,轻声反问:
“我可以保证,我从身体到灵魂,都是‘顾沉’。那么,云教授你呢?”
他的目光扫过云翊看似温和无害的学者外表,语气平淡,却带着同样的探究,“你口中所说的‘见得多了’,究竟是在何处见得?你,又真的仅仅是一位‘亚雌’吗?”
这一记反问精准而犀利,直接将球踢了回去,暗示云翊的异常同样经不起推敲。
云翊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非但没有被冒犯,眼中欣赏的神色反而更浓了些。
“我当然也是我,公爵阁下。”他巧妙地将问题化于无形,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与神秘,“一个,恰好对世界充满好奇,又恰好是米迦挚友的……研究者而已。”
他再次将话题引回米迦,这是他最坚固的盾牌。
“至于其他的,就像您不希望被过多探究一样……”他迎上顾沉的目光,笑容里带着心照不宣的意味,“……我们也保留一点神秘感,如何?毕竟,保持适当的未知,才是合作能长久的基础。”
顾沉盯着他,云翊的回答在他的预料之中——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划下了同样不容越界的线。
“其实我是谁,并不重要。”云翊再次轻笑一声,补充。语气依旧轻松,“您只需要知道,我将永远站在米迦这边,并且……或许是能帮您们更快‘解决麻烦’的虫,就足够了。”
顾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继续追问。有些答案,不必急于一时。他得到了一个更重要的信息:云翊是友非敌,且能力超乎想象。
“他是我唯一的伴侣。”顾沉终于给出了对方期待的承诺,同样是说给云翊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这既是对云翊立场的最终认可,也为这场试探画上了句号。
两只虫对视一眼,某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达成。他们依然是盟友,是因米迦而连接的伙伴,只是在这层关系之下,多了一份对彼此秘密的心照不宣。
云翊笑了笑,恢复了那副慵懒学者的模样:“那么,为了您唯一的伴侣能安心养胎,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把外面那些麻烦尽快解决掉吧。”他将话题引回了现实的正轨。
顾沉点了点头。
这场两狐狸间的太极,在相互亮出部分底牌又各自保留核心秘密后,暂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