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书房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顾沉坐在书桌后,光屏上正展示着霖中将加密传送过来的,第四军团下季度后勤预算与装备更新方案。
他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快速划过,留下一条条思路奇诡的批注。有些建议直接推翻了沿用多年的采购标准,有些则在现有框架内进行了极致优化,每一处改动都直指效能提升。
米迦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面前摊开着第一军团的军务文件,但他的注意力,大半都落在了顾沉身上。
他听着稳定而快速的敲击声,感受到顾沉因专注而无意识外放的精神力场——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这种力量与他认知中那些要么狂暴、要么羸弱的雄虫精神力截然不同,它内敛而强大,如同深海潜流。
“这里,”顾沉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宁静,他头也没抬,手指虚点光屏上的一个模块——
“‘魈影’的备用能量匣,现行采购标准是能承受三次极限过载。但如果采用这种分层缓冲结构,成本仅增加百分之五,却能稳定支撑五次以上,极端环境下甚至能达到六次。”
米迦放下手中的文件,几步走到书桌旁俯身看去。他冰蓝色的眼眸迅速扫过那些复杂参数和结构图,略一思索,便从实战角度给出了精准的补充:
“五次过载,足够支撑一次标准战术规避加上两次全力火力倾泻。在边境遭遇战中,这多出来的两次,往往能决定一个小队的生死。甚至扭转局部战局。”
顾沉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英雄所见略同。”他手指轻划,将这条批注重点标红,同时在心里再次确认,他的雌君绝不仅仅是武力强悍,其战术嗅觉和洞察力同样顶尖。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老管家修斯走了进来,神色不似平日从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步伐也比平时稍快些。
“公爵,雌君。”修斯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稍快,“雌虫监察司的能奇副司长亲自到访,说是……有紧要公务需当面递交米迦少将。”他特意强调了“亲自”和“紧要”二字。
书房内原本融洽专注的气氛瞬间凝滞。
顾沉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了。米迦直起身,原本略显柔和的面部线条瞬间绷紧,恢复成那个冷硬的军雌模样,只有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该来的,终究来了。副司长亲自出面,规格之高,意味不善。
顾沉关闭光屏,屏幕上复杂的技术图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沉静无波的脸。“请他去客厅。”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公务。
“是。”修斯躬身,迅速退下安排。
顾沉操控轮椅转向米迦,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准备好了吗?”
米迦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滞涩感强行压下去。他冰蓝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凛然。点了点头:“随时可以,雄主。”
客厅里,雌虫监察司的能奇副司长穿着笔挺的制服,站得如同标枪般挺直。他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的监察员。
见到顾沉和米迦进来,能奇上前一步,动作标准地行礼,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像戴着一张精心雕刻的面具。
“顾沉公爵,米迦·卡洛林少将。”他的声音平板无波,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盖着监察司钢印的正式文件,双手递向米迦。
“根据《帝国军雌行为规范及心理健康管理条例》第七章第四十二条,鉴于米迦·卡洛林少将近期经历处下战场,婚姻关系确立、职务复职等多重重大生活事件——
为保障军部高级指挥官的绝对心理健康与决策稳定性,监察司决定对您进行一次全面的精神状态评估。
这是正式通知书,评估将于三日后,上午九时整,在监察司总部第七评估室进行,请准时到场。”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砸在寂静的客厅里。理由冠冕堂皇,程序看似无懈可击,将所有的恶意都包裹在规则的外衣之下。
米迦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份轻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文件。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声音依旧冷冽和平稳:“收到。”
能奇副司长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顾沉,补充道:“评估过程将严格保密,但最终结论会提交最高军事委员会及雄虫保护协会备案。希望少将全力配合。”
这话里的暗示与威胁,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寒光闪闪。
顾沉搭在轮椅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但他脸上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流程我们知道了。”他淡淡开口,直接下了逐客令,“修叔,送客。”
能奇再次一丝不苟地行礼,带着两名监察员,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爵府。
客厅里只剩下顾沉和米迦,以及那份放在茶几上、如同定时炸弹般的通知书。
米迦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半晌没有说话。
那股熟悉又冰冷的,仿佛又回到了被诬陷和审判,被绑在训诫室里的窒息感,带着陈年的血腥味隐隐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雄主,”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干涩,“如果他们……”
“没有如果。”顾沉打断他,操控轮椅上前。他伸手,温暖干燥的掌心完全覆在米迦那只依旧紧攥着的手上,用力握了握,传递着力量,“这只是他们打压我和分化我们的手段,别自乱阵脚。”
他的触碰和话语,像是一道精准的精神力疏导,暂时驱散了米迦周身的寒意和混乱。米迦低下头,看着顾沉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那坚定的力道让他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
“联系该联系的虫。”顾沉收回手,语气果断,开始快速布局,“米迦,你联系云翊,他消息灵通,对监察司的内部运作和这些阴私手段了解更深。我需要知道更具体的评估流程和可能设置的陷阱。”
他顿了顿,看向静立一旁的修斯,“修叔,立即启用府里的一切明暗渠道,交叉查证,我要这个评估小组每一个成员的详细资料,尤其是能奇和那个军事法庭观察员的……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挖得越深越好!同时,以我的名义,给雄保会的西奥多会长发一条加密讯息——”
顾沉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语气带着冰冷的压迫感:“问他,是想安安稳稳拿到顾氏下一季度的巨额经费,还是想让我‘亲自’,‘公开’地去拜访一下厄里斯委员,好好重温一下当初他是如何‘威胁’我的。让他自己掂量。”
分派明确,条理清晰,瞬间构建起一道立体的防御和反击网络。修斯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与厉色,他躬身领命:“是,公爵!我立刻去办!”随即无声而迅速地退下安排。
米迦走到客厅的角落,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云翊的私人通讯码。全息投影中,云翊似乎正在他那间堆满书籍和古怪仪器的书房里整理资料,看到米迦异常凝重的神色,他推了推眼镜,放下手中的一个古老星盘模型。
“监察司我刚得到点消息。通知送去了?”云翊直接问道,语气里没有太多意外,只有沉凝。
“刚走。能奇亲自送的。”米迦声音低沉。
云翊眉头微蹙:“能奇是监察司内部有名的鹰派,作风强硬,而且…我查到,他与第二军团的马特中将私交匪浅,多次在私虫俱乐部会面。
这次评估小组的成员构成很微妙,除了监察司自己的两名心理专家,还特意从军事法庭借调了一名资深观察员,这通常是用于重大违纪或…叛国嫌疑案件的配置。来者不善啊,米迦。”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流程我这边打听到一些,常规精神力测试、压力模拟、心理问答,这些以你的意志力应该都能应对。”
“但最棘手的,是最后一项——他们有权调阅并质询你从小到大的所有履历,尤其是…你外祖父,和你雌父去世后,这两段时间里所有医疗和行为记录。他们会千方百计地从这里面挖掘所谓的‘心理创伤’证据,激怒你,测试你的情绪控制能力。”
“米迦,记住,无论他们说什么,保持绝对冷静,任何失控都会被放大成你‘精神状态不稳定’,‘不适合担任高级指挥官’的铁证!”
米迦听着挚友清晰而残酷的分析,脸色又白了一分,但他眼中没有任何退缩,只有沉默而坚定的光芒。他点了点头:“我记住了。谢谢。”
另一边,顾沉也接通了与远在贝塔星前线的齐宁上将的加密通讯。
通讯接通,齐宁的身影出现在略显嘈杂的星舰指挥舱背景中,他似乎刚结束一场激烈的战斗简报,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猎鹰般锐利。
“上将,监察司的评估通知书下来了,三日后。”顾沉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
齐宁眉头瞬间狠狠锁紧,低声骂了句关于第二军团和监察司祖宗的脏话,才强行压下怒火,沉声道:“我知道了。贝塔星的清扫任务在收尾,我会尽快赶回。在这之前,米迦——”
他的目光透过屏幕,牢牢锁定米迦,“你记住,他们是纸老虎,只要你自身不乱,他们就找不到下口的地方。一切按照规章应对,不要给对方留下任何攻击的借口。
记住你的身份,你是帝国的军雌,不是待宰的羔羊!必要时,援引《军官权利法案》,对超出范围或带有明显侮辱性的问题,保持沉默!”
“是!上将!”米迦应道。齐宁简短而有力的支持,如同给他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就在米迦结束与云翊通话后不久,顾沉的私人加密通讯器便急促地闪烁起来,是西奥多会长的回复。
通讯接通,西奥多那张总是带着圆滑笑意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只是此刻那笑容显得有些勉强和谨慎。
「公爵阁下日安,您这话可真是让我惶恐了。」西奥多的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热络。
「雄保会与阁下向来合作愉快,顾氏对协会的慷慨支持,我们一直感念于心,下一季度的经费流程早已启动,必定稳当妥帖,请您绝对放心。
厄里斯委员嘛…他已经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协会内部也进行了严肃处理,绝不敢再打扰阁下清静。」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示好的意味,「至于监察司那边…在下不才,倒也听闻一些风声。
听闻能奇副司长与几位保守派议员过往从密,其雄子似乎正争取进入皇家科学院的名额,竞争颇为激烈。小小信息,不成敬意,愿公爵一切顺利。」
信息量足够,也表明了雄保会在此事上选择暂时隔岸观火,甚至隐隐递出一点橄榄枝的态度。
顾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是淡淡回应:“会长的‘心意’我收到了。希望协会的‘稳当’,能一直持续下去。”随即利落地切断了通讯。
结束所有通讯,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紧张的氛围却并未散去,反而因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而更加粘稠。
整个下午,顾沉和米迦都显得有些沉默。顾沉重新打开了那份后勤方案,却很难再完全集中精神。米迦则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本军事理论书籍,目光却久久没有落在书页上。
傍晚,修斯带来了初步回复:府内明暗情报网已启动,正在交叉验证信息;“影”方面表示收到指令,会动用特殊渠道深挖;西奥多提供的线索已纳入调查。
晚餐时,气氛依旧沉闷。精美的食物仿佛也失去了味道。米迦吃得很少,动作机械,显然心不在焉。顾沉看在眼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一盘米迦平时偏好的菜肴往他面前推了推。
直到回到卧室,洗漱完毕,顾沉靠坐在床头,看着米迦依旧紧蹙的眉头,才轻轻叹了口气。
“过来。”他朝米迦伸出手,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了几分。
米迦依言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温顺地靠进顾沉怀里,而是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在跟什么无形的力量较着劲。
顾沉伸出手,指尖带着温热的力度,轻轻抚过他拧在一起的眉宇,试图将那褶皱抚平。
“还在想评估的事?”他明知故问,声音放得很柔。
米迦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嗯”了一声。他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在顾沉面前,清晰地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神色。
“雄主,”他的声音有些哑,“我……我不怕战斗和受伤。但我害怕……害怕那种被否定一切的感觉。害怕他们用那些所谓的‘标准’,判定我不再是一个合格的军雌,不配再驾驶机甲,不配再上战场……”
“我害怕让大家失望,让上将失望,让……雌父失望。”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袒露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不是怕死,而是怕失去作为军雌的价值和尊严。
顾沉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疼。他没有再多说任何安慰的空话,而是直接伸出手,用一种近乎强硬的力道,将米迦整个揽进自己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听着,米迦。”顾沉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米迦的心上,
“你的价值,从来不需要由一群躲在阴暗处的虫,用几张表格、几次问答来判定。你的价值,是用边境线上的战功,是用麾下士兵的性命相托,是用你的鲜血和意志铸就的。
我,齐宁上将,甚至你的雌父,我们相信的,是那个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米迦,是那个即使身处绝境也绝不放弃的帝国少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甚至带上了狠戾:“至于失望?永远不会。如果这个帝国,这个军部,腐朽到容不下你这样的军雌,那么,它也不值得我们再去效忠守护。”
“大不了,我们离开这里。我有技术和知识,你有顶尖的军事指挥和作战能力,我们有彼此,宇宙广阔,难道还找不到一处属于我们的容身之所,开创属于我们自己的局面和规则吗?!”
这番话,如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米迦心中那层最厚重的坚冰。不是轻飘飘的安慰,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一条无比坚实的退路。
他一直害怕的,就是失去价值后被抛弃,害怕辜负身边所有人的期待,而此刻顾沉告诉他,他的价值无可替代——即使与全帝国为敌,他也会站在他身边。
米迦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绪冲击。他猛地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顾沉的腰,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汲取着那令虫安心的气息。
过了许久,颤抖才渐渐平息。他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似被水光洗过,显得更加清澈透亮,而其中所有的不安和脆弱,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斗志取代。
“……我不会输。”他的声音闷闷的,却很决绝,“为了您与雌父,也为了我自己。”他抬起头,凝视着顾沉温柔的眼睛,一字一句宣告:“我不会让他们得逞。”
顾沉看着他重新亮起的眼眸,心中稍安,低头在他额上印下轻柔的吻。“我信你。”
简简单单三个字,重逾千斤。
这一夜,他俩相拥而眠。窗外夜色沉沉,无星无月,浓厚的乌云低压着帝星,山雨欲来风满楼。但在这个安静的卧室里,彼此的体温和心跳,便是对抗整个世界最温暖的力量。
三天后,他们将共同踏入那个没有硝烟,却同样凶险、遍布无形刀刃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