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星的黎明，雾气尚未完全散去，萦绕在山谷与疗养院的白色建筑之间，为离别披上了一层静谧的薄纱。
小型军用星舰早已悄无声息地停泊在专用的隐蔽起降坪上，流线型的舰体在晨霭中泛着光泽，看起来与周围的自然环境格格不入。
菲尔坚持要送他们到星舰下。晨露浸湿了他的裤脚，他没有拒绝齐宁的搀扶和递来的厚外套，望着即将登舰的米迦，满目不舍。
米迦在舷梯前停下脚步，转过身。他的眼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透，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上前几步，轻轻环抱住菲尔，一如幼时菲尔每次送别他那样，动作细致而温柔。
“雌父，”他的声音低沉稳定，带着浓浓的不舍，“您要按时吃药，多晒晒太阳。身体没彻底修养好前，不急着去边缘星。我只要有空，就回来看您。”
菲尔抬起手，用力回抱住米迦。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哽咽的叮嘱：“……照顾好自己，米迦。”
他的目光越过米迦的肩头，看向后方的顾沉，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中沉淀下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然，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公爵阁下，米迦，就拜托您了。”
顾沉操控轮椅上前，停在米迦身侧。他对着菲尔，语气平和而郑重：“雌父，请安心休养。米迦有我。”
这声“雌父”让菲尔眼眶一热，他用力点了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齐宁站在菲尔身后，对着顾沉和米迦沉声道：“放心。” 简短两字，重若千钧。这里有他，有他麾下忠诚的守卫，青禾星和菲尔，都会安然无恙。
米迦最后深深看了雌父一眼，随即利落转身，踏上舷梯，背影挺拔如松，再无丝毫犹豫。顾沉紧随其后。
舷梯缓缓收回，舱门无声闭合。隔着厚重的舷窗，米迦能看到雌父在齐宁上将的陪伴下，一直仰头望着星舰，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愈发瘦削，直到星舰启动，下方的景物开始模糊，缩小。
星舰平稳升空，穿透云层，将那片翠绿的安宁远远抛在下方，向着繁星深处，也是风暴中心的主星疾驰而去。
舰舱内，米迦望着窗外迅速被宇宙黑暗取代的青禾星方向，许久没有说话。舷窗外是永恒的星空，寂静无声，却又仿佛映出另一番景象。
那是冰冷华丽的皇宫深处，一个小小的银发雌崽，正踮着脚尖，紧张又期盼地走在长廊上。每一次被允许去见雌父，都像是一场短暂而珍贵的恩赐，通往那间永远弥漫着药味，却也承载着他所有温暖与牵挂的偏殿。
直到一只手轻轻覆上他放在膝头微微攥紧的拳头。那掌心传来的温暖，瞬间驱散了记忆中皇宫的阴冷。
他回过神，对上顾沉的双眼。
顾沉满目担忧的看着他，低声问：“在想什么？”
米迦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他手翻转过来，与顾沉的手十指交握，汲取着那份令虫安心的力量。
片刻后他轻声开口：“想起小时候……每次进宫见雌父，都要数着步子走路。多走一步，少走一步，都会被宫侍训斥。”
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那时候就想，要是能一直待在雌父身边就好了。我想保护雌父，想将他从那个地方带出来，让他不必再为了我强颜欢笑，但好像总是……差一点。”
顾沉的心像是被什么揪紧了。他见过米迦在战场上的果决，在军务中的冷厉，却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那身清冷的外壳下，一直都藏着这样一个小心翼翼的孩子。
“以后不会了。”顾沉握住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薄茧，“雌父如今在青禾，你想什么时候见他，就什么时候见。我会帮助你，扫平一切障碍。”
米迦微微一怔，眼底泛起淡淡的水光。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顾沉肩上。“嗯。”他轻声应着，声音里带着依赖。
顾沉揽住他的肩，在他发间落下一个轻吻。
星舰安静地航行着，舷窗外星河低垂。
这时，顾沉的光脑终端发出了一声震动。他看了一眼，没有立刻回复，而是等到靠在他肩上的米迦呼吸完全平稳，才低声开口：“主星的消息。”
米迦闻声动了动，他抬起头，冰蓝眼眸中，所有因回忆带来的柔软水汽都已褪去，只剩下属于军团统帅的清明与冷静。他也拿出了自己的加密终端。
舱内一时只剩下信息光屏流动的微光和极轻的触控声。顾沉快速浏览着修斯发来的简报，目光在几条关键信息上停留。
米迦则听着伯力的语音汇报，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敲击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片刻后，几乎是同时，他俩都关闭了终端。
“修叔汇报，雄保会压下了月华事件相关残余流言，西奥多这次很卖力。”顾沉率先开口，“不过他说，罗素家那个最小的雄子恩尚，最近在几个沙龙里很活跃，说了不少关于‘军团权力需要平衡’、‘古老世家垄断不利于帝国’的话。”
米迦立刻领会了其中的关窍：“一个被家族宠坏的雄子，不像能自己想到这些。是恩裴在借他的口，试探风向，也是……故意示弱，把自己藏在后面。”
“很聪明的做法。”顾沉评价道，听不出什么情绪，“把自己摘干净，让一个不懂事的雄虫弟弟在前面吸引火力，无论成败，他都有转圜的余地。”
米迦颔首，接上自己收到的信息：“伯力那边，查到之前军团内部流言的几个关键节点，线索最终都隐约指向与第三军团往来密切的几个文职官员，手法很干净，抓不到直接把柄。
另外，K-23星域的摩擦，对方也很克制，每次都是点到即止的试探，不像挑衅，倒像是……在摸我们的布防规律和反应速度。”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恩裴·罗素，比他们预想的更沉得住气，也更狡猾。
他在最初的简单试探后，开始利用家族资源，在前台放置了一个迷惑性的棋子，自己则在幕后，一边用文职官员在内部制造细微的裂痕，一边在边境进行着冷静的战术侦察。
“他在收集我们的数据。”顾沉一针见血，“为下一次真正的出手做准备。”
“嗯。”米迦眼神锐利，“他想要的是精准打击。看来，之前小看他了。”
“这样才有趣，不是么？”顾沉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冷意的弧度，“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
星舰即将进入主星引力圈。窗外，那颗征着权力与风暴中心的星球越来越大。
“回去后，”米迦看向顾沉，“你安心研究‘幽兰草’。”
“我知道。”顾沉回应，“你的演习照常进行，正好看看，在我们亮出新的筹码之前，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没有更多的言语，策略已在默契中定下。星舰穿透大气层，下方的帝都宏伟建筑群逐渐清晰。
星舰平稳降落在公爵府私虫星港。舱门一开，帝都干燥而带着能量塔特有气味的空气涌入。
顾沉和米迦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各自走向等候已久的属下。
顾沉直接被修斯接往地下实验室。米迦则登上了印有第一军团徽记的悬浮车，梅里早已在车内等候，车门关上的瞬间，便开始低声汇报最新的边境动态。
公爵府，地下生物实验室。
这里与世隔绝，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几位被高薪和顶尖研究条件吸引来的专家正围着中央的隔离舱忙碌，看到顾沉进来，纷纷停下动作。
“活性成分复杂，结构极其不稳定，常规萃取方式可能导致有效成分失活。”首席植物学家盯着初步扫描数据，眉头紧锁。
顾沉脱下外套递给修斯，挽起衬衫袖子，走到观测屏前。屏幕上，幽蓝的“幽兰草”在微观视角下，其组织仿佛由极其细微的能量脉络构成。
“常规方法不行，就换非常规的。”顾沉声音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过不断跳动的数据，“调整精神力浸润频率，以0.1赫兹为单位，从低频开始向上扫描，记录它在不同频率下的能量反馈。重点观察其脉络节点的共振情况。”
他亲自坐在主控台前，修长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调整着复杂的参数。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声和他偶尔下达指令的沉稳声音。
时间在一次次失败的尝试和数据积累中悄然流逝，顾沉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焦躁，只有全然的专注。
另一边，悬浮车刚驶离公爵府，尚未进入通往第一军团总部的空域，米迦的军用加密通讯器便发出了一阵急促的震动。
梅里立刻接入，伯力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传来：“中将，军部急电，临时最高级别会议，十分钟后开始。议题涉及近期边境摩擦与军团资源调配。”
米迦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凝。他看了眼窗外变换的景色，声音冷静：“更改目的地，直接去军部大楼。”
“是。”梅里应道，悬浮车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改变了航向。
军事会议冗长而充满机锋，持续了两个小时才终于结束。米迦率先起身，没有与任何同僚寒暄，径直走向会议厅大门。
刚走出大门，步入铺着暗色地毯，悬挂着历代名将肖像的宽阔走廊，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是恩裴·罗素，他正背对着米迦，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欣赏着廊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幅油画。他身姿挺拔，穿着合体的第三军团中将礼服，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种沉淀下来的气度。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恩裴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仿佛偶遇的讶异，随即化为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
“米迦中将，这么快就走？”他语气自然，如同遇见一位寻常同僚，“会议上的几个议题，我还想再听听你的高见。”
他目光扫过米迦肩上的将星，语气带着前辈对后辈的审视，“年轻就是有锐气，决策果断，令虫羡慕。”
这话听似夸奖，实则暗指米迦在会议上态度强硬，不够“成熟”。
米迦停下脚步，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看向他，语气疏离：“恩裴中将过奖。军情紧急，不敢耽搁。至于见解，该说的在会议上已经说完了。”
他无意与对方进行无意义的周旋，点明立场便准备离开。
恩裴却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逐客令，向前踱了半步，目光依旧停留在米迦脸上，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诚恳：
“米迦，我们虽然分属不同军团，但说到底，都是为了帝国效力。有些事，不必太过较真。比如边境摩擦，或是……一些无伤大雅的流言，过于激烈的反应，有时反而没意思，你说呢？”
他巧妙地将边境摩擦与之前的流言事件并列，模糊了性质，将第一军团的正当反应定义为“过于激烈”，把自己放在了顾全大局的位置上。
米迦眼神微冷，“恩裴中将，在我看来，任何试图动摇军团稳定，损害帝国防务根基的行为，都必须予以坚决回应。这与激烈与否无关，而是原则问题。”
他寸步不让，直接将问题拔高到“原则”和“帝国防务”的层面。
恩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精光，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在为米迦的“固执”感到惋惜：“原则自然重要。但帝国这艘大船，航行需要平衡。有时候，退一步，未必是软弱。”
他意有所指，暗示米迦和顾沉最近的势头太猛，需要“收敛”。
“中将的平衡之道，我略有耳闻。”米迦语气平淡，却带着锋芒，“不过，我更喜欢用实力说话。失陪了。”
他微微颔首，不再给对方继续“劝导”的机会，转身离去，步伐稳健，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挺拔决绝。
恩裴站在原地，看着米迦消失在走廊转角，脸上的温和笑容彻底收敛，目光沉静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上精致的宝石袖扣。
“用实力说话……”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唇角重新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结婚后，倒是比之前硬气多了。”
这次短暂的交锋，没有硝烟，却已清晰地划下了战线。恩裴·罗素，果然是个懂得在谈笑间布局，难缠的对手。
米迦很快便驾驶着悬浮车赶回第一军团。
军团总部，指挥室。米迦站在巨大的星域沙盘前，听着下属指挥官们的汇报。
“将军，K-23星域演习区域已清空，所有参演舰船准备就绪。”
“第三军团方面，他们的巡逻队后撤了半个标准单位，似乎在观望。”
“恩尚·罗素今日出席了财政部部长的午宴，席间再次提及了‘资源公平分配’。”
米迦冰蓝色的眼眸扫过沙盘上代表敌我势力的光点，声音清晰而冷冽：“演习按计划启动，强度提升一级。告诉各舰长，我要看到真实的应变数据，不是走过场。”
“至于那位罗素家的小少爷，”他顿了顿，语气平淡，“不必理会。”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整个第一军团高效运转起来。米迦坐回指挥位，开始处理积压的公文，手边的盒饭直到凉透也没有动一口。
夜幕降临。
公爵府实验室里，顾沉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看着刚刚出炉的一组数据。屏幕上，代表能量共振的曲线在一个极其狭窄的频率区间内，出现了一个微小但明确的波峰。
“锁定这个区间。”他指着数据，对首席研究员说，“集中资源，围绕它进行深度开发和萃取验证。明天中午前，我要看到初步的萃取产物。”
顾沉回到书房时，米迦正靠在沙发里小憩，银发有些凌乱地散在额前。手边那份文件只翻到一半。
顾沉放轻脚步，米迦却还是醒了。
“雄主？”他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实验室有进展了？”
“嗯，找到关键方向了。”顾沉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拿起他放下的文件瞥了一眼，“军部的事很麻烦？”
“老一套。恩裴说了些漂亮话，目的不外乎是试探和施压。”米迦靠回顾沉肩头，闭上眼睛，“雄保会那边……”
“修斯会打点好。”顾沉抚过他微凉的发丝，“你明天还要去盯着演习。”
米迦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侍从安静地推着餐车进来。简单的清粥小菜，散发着温暖的食物香气。顾沉盛了一碗放到米迦面前，米迦很自然地接过，指尖在碗沿轻轻碰了碰。
“温度刚好。”他低声说，舀起一勺慢慢吃着。
顾沉看着他低头喝粥的样子，银发在灯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开口问：“今天在军部，又没按时吃饭？”
米迦动作一顿，耳尖微热：“您怎么知道？”
“顾一汇报，送去的午餐原封不动退回来了。”顾沉夹了块蒸鱼放进他碗里，“下次记得。”
米迦低头看着碗里的鱼，冰蓝色的眼眸柔和下来：“好。”
两人安静地用着简单的餐食，偶尔交流几句实验室的进展和军部的动态。
窗外，帝都的灯火彻夜不眠。而在此刻的书房里，只有碗勺轻碰的细微声响和彼此陪伴的安宁。
“不早了，去休息吧。”顾沉放下餐具，向他伸出手。
米迦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
月光洒在空了的碗碟上，映照一室温馨。明日自有明日的挑战，但此刻的宁静，已然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