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老的蓟城,永定河曾有个威猛的名字——卢沟河。河的东岸,矗立着一座城池,它曾是燕国的都城,历经沧桑。三国乱世,曹操麾下的镇北将军刘靖,便奉命在此镇守。彼时,烽火连年,蓟城周遭早已是“地旷人稀,榛莽丛生”。人烟稀少,田地荒芜,唯有丛生的蓟草,倔强地宣示着生命的顽强。
建安末年,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席卷而来。那个冬天,寸雪未落;那个春天,滴雨未降。大地龟裂,禾苗枯槁,连那最耐旱的蓟草也低下了头,枯黄一片。城中百姓,先是食尽了树皮,继而掘尽了草根,哀鸿遍野,饿殍载道。
刘靖将军心急如焚。他推行“屯垦戍边,寓兵于农”的国策,平日里,士兵们除了操练,便是与民同耕。如今,天公不作美,官田民田皆如火燎,颗粒无收,他如何能不忧心忡忡?一连三道奏章,快马加鞭送往许都,恳请丞相曹操开仓赈济。
一日清晨,刘靖带着儿子刘宏,策马出蓟城南门,亲察灾情。刚行不远,便见一妇人携一女童,跪伏于道中,拦住了去路。刘靖急忙翻身下马,上前搀扶。那妇人面色蜡黄,眼中含泪,泣不成声:“刘将军,民妇的丈夫早亡,家中尚有七十多岁的老母和这个女儿。今年大旱,颗粒无收,我们只能靠野菜度日。老母年迈,已卧床不起,气息奄奄,口中却还念着‘粥……一碗粥……’将军,您行行好,用一斗米买下我的女儿吧!只求换一碗粥,让老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言罢,已是肝肠寸断。
刘靖闻听,心如刀绞,转身对儿子沉声道:“宏儿,速回府中,取三斗米来,亲自送到这位大嫂家中。”待儿子策马远去,他又好言安慰了母女一番,命她们在此等候。心绪沉重的刘靖,独自牵马前行。行至一片林边,忽见一位白发老汉,倚树而坐,口中似乎还衔着一根枯草。刘靖觉得蹊跷,近前一看,不禁悲从中来——老人早已僵硬,不知何时已悄然离世。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不禁潸然泪下。
回到蓟城,刘靖当机立断,连下三道军令:
一、开仓放粮,拨出一半军粮,即刻赈济灾民;
二、抚慰亡魂,派百名士兵巡视四野,将饿死荒郊的百姓就地安葬;
三、兴修水利,立即动工,引卢沟河水入高粱河,誓要让蓟城旱涝保收,永绝水患!
翌日清晨,刘靖率领数名工匠和儿子刘宏,出蓟城西门,登上石景山,勘察卢沟两岸的地势。只见上游山高林密,水流湍急;下游地势平缓,沃野千里。何处才是筑堰分水的最佳地点?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为求万全,第三日天刚破晓,刘靖便独自一人,策马溯流而上。马至戾陵山,眼前景象令他精神一振。他心中暗忖:“若在此处筑堰,分卢沟之水为东南两股,既可灌溉蓟城万顷良田,又可削减下游水患,岂非一举两得?”
然而,难题随即而来。此处河面宽阔,水势汹涌,以何物为堰,方能经得起惊涛骇浪的冲刷?刘靖愁眉紧锁,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进河边的树林,寻思对策。他将马拴在一棵古树上,自己则倚树而坐,疲惫地闭上了双眼。恍惚间,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从林中走出,对着刘靖拱手道:“前方可是刘靖将军?”
刘靖起身还礼。老者接着说:“将军欲在戾陵修堰,引卢沟之水以溉蓟城,此乃千秋功业。何不效仿战国李冰父子,因地制宜?此地有‘戾陵三宝’:东岗古河道,遍地沙石;北岗山岭上,满布紫荆;西山深处,盛产石灰岩。将军何不以紫荆编筐,内填石灰岩与沙石,沉入河底,垒堰成渠?”
刘靖闻言,茅塞顿开,大喜过望,急忙问道:“多谢老先生指点迷津!敢问高姓大名,待工程告竣,末将定当登门拜谢。”
老者淡然一笑:“山野闲人,何足挂齿。为子孙后代造福,人人有责,将军请保重。”言毕,身影一闪,便消失无踪。“咴儿——”一声清亮的马嘶将刘靖惊醒。他这才发觉,自己竟倚树小憩,做了一场奇梦。然而梦中情景,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刘靖不敢耽搁,立刻飞身上马,直奔梦中所指之处。他先至东山脚下,果见遍地沙石;再上北山,只见荆条丛生,坚韧无比;又至西山,满山皆是石灰岩。刘靖心中大定,策马奔回蓟城。
蓟城百姓闻听刘将军要兴修水利,引卢沟水解万民之渴,无不欢欣鼓舞。一时间,男女老少,凡能行走者,皆踊跃参加。卢沟河上,临时架起两座木桥,成了连接希望的纽带。
刘靖身先士卒,亲手打造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桑木扁担。他与士兵们一同挑沙运石,往来不息。河岸上,人声鼎沸,号子声、歌声此起彼伏。不知是谁,编了两支小曲,大家一边劳作,一边放声高唱:
桑木扁担两头颤,
我挑沙石垒河堰。
引来卢沟长流水,
灌我蓟城万顷田。
紫荆花开满山岗,
采下荆条编荆筐。
蓟城有了卢沟水,
天旱不用拜龙王!
一日黎明,刘靖又率先挑着两筐沙石来到河岸。忽见一少女背着大筐迎面走来。少女见了刘靖,忙放下筐,深深一拜,道:“刘将军,我便是那日欲被卖掉的女儿。多亏少将军送去的米粮,奶奶的病才渐渐好转。老人家听说将军要修戾陵堰,高兴得直流泪,催着我娘和乡亲们上山采荆编筐。我自己也割了荆条,在奶奶的指导下编了这四只大筐,特来献给将军,并代奶奶谢您的救命之恩!”说罢,郑重地向刘靖拜了三拜。刘靖双手接过沉甸甸的荆筐,只觉千钧之重。他凝视着少女和她身后的乡亲们,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刘靖,绝不辜负蓟城百姓的厚望!”
从此,刘靖每次挑四筐沙石,在崎岖的山路上健步如飞。在他的感召下,军民士气高昂,干劲冲天。河岸边,装满沙石的荆筐堆积如山,车箱渠也已初具规模。然而,就在众人准备沉筐筑堰的关键时刻,刘靖将军终因积劳成疾,一日口吐鲜血,病倒榻上,再也不能起身。消息传出,百姓们纷纷涌向将军府邸,在门外焦急地守候。
三日后清晨,刘宏身着重孝,步出府门,含泪向众人宣告:“家父已不幸辞世。临终前,他再三嘱托于我,务必修好戾陵堰,切不可辜负蓟城父老的期望!他还说,要将他的尸骨葬于戾陵山岗之上。生,未能亲眼得见堰成之日,与军民同乐;死,也要化作山岗,守望戾陵堰,与军民同欢!”言毕,全场恸哭,声震四野。
出殡之日,蓟城百姓倾城而出,为这位为民鞠躬尽瘁的将军送行。当棺木被缓缓放入墓穴,刘宏遵照父亲遗愿和百姓心意,只象征性地铲了第一锹土,便退至一旁。随后,士兵与百姓排成长龙,他们不用铁锹,而是用衣襟兜着从蓟城四周取来的黄土,一步一步,庄重地走向墓穴,将一捧捧黄土轻轻撒下。土越积越高,最终,一座巍峨的土丘拔地而起,如同一座不朽的丰碑。安葬了父亲,刘宏强忍悲痛,立刻率领军民,日夜奋战,继续父亲未竟的事业。
嘉平三年(公元251年)的春天,一道高一丈、东西长三十丈、南北宽七十余丈的戾陵堰,终于巍然屹立于卢沟河上!这是北京地区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座大型水利工程**。河水经由新挖的车箱渠,注入高粱河上游,蜿蜒流过蓟城南北,灌溉良田两千余顷。
从此,蓟城及周边的土地,旱涝保收,年年丰收。百姓们再不用惧怕天旱,再不用向龙王祈求。他们知道,是刘靖将军用生命为他们换来了这片沃土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