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二上学期刚开学没多久，言蔚就被梁松哲叫去了办公室。她走进去，发现宋书逸也在旁边坐着。她本想和宋书逸打个招呼，可他的眼神一直看向别处。言蔚未及多想，梁松哲就忽然十分客气地开口：“你来啦，正好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
他示意她走到电脑跟前坐下，言蔚看到电脑屏幕上是她前不久发给梁松哲的工作汇报。
“是这样，我看你之前做的这一块金属药物特征峰的指认与解析的工作，做得挺细致的，很有新意。”他话锋一转，“不过嘛，单拿出来确实略显单薄。正巧你师兄有篇文章快要投稿了，我们商量着，不如把你这部分成果作为补充加进去，应该能显着提升文章的说服力和档次。”
言蔚倒吸了口凉气，这件事她从未听宋书逸提起过，这件事宋书逸从未向她提过，如果早有这个打算，他理应会提前知会她一声。可见，这很可能是刚才两人讨论时梁松哲临时起意。和从前很多次一样，言蔚在不确定梁松哲真实意图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看向宋书逸，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提示或支持。
可这一次，宋书逸却依旧凝视着屏幕。他的眼神温润而沉默，仿佛被一层薄薄的水雾覆盖，让人难以窥探内心的真实所想。
言蔚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她微微张开嘴，正想说些什么，梁松哲却抢先道：“言蔚，我知道这部分工作是你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做的，但你要知道，我们在一个课题组里，就是一个团队。有时候，为了更大的目标，我们需要做出一些取舍。我相信，如果把你的这部分工作加进来，会是这篇文章的一次重大突破。”
尽管梁松哲已经上升到了价值观的层面，言蔚还是忍不住争取道：“我之前是想着把这部分计算工作结合一些实验数据，尝试独立发一篇的……”
“oK，你也知道，你的这部分需要结合大量实验数据才能发表，那你预估一下，独立做出来的话，能投到几区？”
言蔚硬着头皮说：“大概……二区。”
“一篇二区的文章，对我，对你，都没有什么实际用处。总归要结合，为什么不把它和你师兄手里这套更完整、更优质的数据结合起来呢？”梁松哲的语气轻松，像是无意提及一件寻常的小事，但又决绝，没有给言蔚留下任何可以反驳的余地。
“好了，你们回头交接一下吧。”
言蔚无奈地点点头，宋书逸明明坐在她旁边，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房间里好像只有她和梁松哲两个人。
宋书逸未曾参与他们的讨论，他一直盯着屏幕，神色平静，看不出期待，也看不出愧疚。
他一直没有看她。
你是觉得师兄的反应太平静了吗?温亭揣测。
“是啊，他安静得好像这是一件和他毫不相关的事。”
“那后来你有问他吗？”
“我没有，我等着他来和我解释，我想，他总会来找我的。至少，他应该和我说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烦闷的情绪涌上喉咙，言蔚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他没有，后来梁老师又问了我进展如何，我回去把数据发给了他，他就回了个『收到，谢谢师妹』。”
“也许在他心里，那天在梁老师办公室里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他也没有和我解释的必要。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言蔚继续说道。
“这件事换谁都会生气的，更何况师兄当初亲自带你，你和他的关系还那么好。”温亭有些犹疑，“或许是师兄太直男了，他体会不到你的情绪，你如果还是觉得不舒服，不如去找他说清楚，省得这样不尴不尬的。那天他从实验室离开，我看你也没有出来送他。”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也已经毕业走了，没有再说清楚的必要了。”言蔚苦笑道。
“你如果真的能想通才好。”温亭道。
言蔚后来常常回想起那个下午，她才逐渐发现当时自己情绪里的惊讶其实远多于愤怒。她也曾试图为宋书逸的表现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但这种念头最终被宋书逸安之若素的态度掐灭，仿佛无事发生。他看到她的时候，还是会热情礼貌地打招呼，只是那微笑里多了一分客气和疏离。
无论宋书逸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他都是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况且他还完美地隐身了，像个局外人，看着她做困兽之斗。
过去她作为宋书逸小团体里的一员，在面对任芷行和江映初时，她会本能地保持距离，和他保持一种默契的同仇敌忾的义气。现在想想真是愚蠢，她的真心并没有换来对方的坦诚相待，甚至连起码的尊重也没有。
所以当言蔚再次端详起宋书逸时，她开始留意起那些从前被她忽视了的细枝末节。他和任芷行、江映初明争暗斗时的桀骜不驯，孤高自许；他在梁松哲面前的长袖善舞，坦然自若；他对手下师弟师妹的和蔼可亲，温文尔雅。他其实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复杂。
然而平心而论，宋书逸一直也没有刻意隐藏什么。他对自己入学以来的照顾和指导如今看来虽然可能并不单纯，但也确实是真实存在过的，也令她受益匪浅。她只是忽略了这些付出可能需要更加现实的东西回报，而不是一些虚无缥缈的真心和感情。
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动物，在这一点上，他无可指摘。
也许是她一直处在师妹对师兄的视角里，从没站在别的角度上审视过他。
她不是第一个保持这种视角的人。
所幸她现在已经挣脱出来，不曾陷入更危险的沉沦。她可以客观地看待这件事和这个人，但她无法和他再保持从前的关系，也无法用同样客气而疏离的态度来面对他。
一直以来，言蔚都像个开心时就笑，不开心时就耷拉个脸的情绪晴雨表，她活得纯真而直接，近乎一种极致的非黑即白。所以面对那些交织着复杂情感与灰色地带的情境，以及身处其中的人，她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排斥与局促。
也许只有经过更多生活的磋磨，言蔚才能学会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游刃有余，但现在，这份兼容并蓄对她而言仍是一个未解的课题。
就像她有时候也会后悔，自己会不会太感情用事了，因为这件事情她拒绝转博，还激怒了梁松哲，实在算不上什么明智之举。可是隔阂已经产生，她不仅对宋书逸失去了信任，也对梁松哲感到深深的失望。这份失望如同沉重的阴霾，彻底遮蔽了她对科研的热爱与激情，使她再难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里。
既然做不到，就放弃吧，何必强求自己，时间会抹淡一切的。
“就这样吧温亭，马上就毕业了，我们都会离开这里。”言蔚喃喃，手中的枯叶被她轻轻一丢，在空中转了个圈，稳当地落到地上，和其他的落叶混杂在一起，消失了踪迹。
脚下的落叶堆积得越来越厚，掩盖了水泥路面原本的颜色，每一步都伴随着清脆的嘎吱声，不觉已是深秋了。郑念章在楼下踱步，远远看见小区门口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激动地打招呼：“你这就回来啦，我以为你今天也会加班到晚上呢。”
“现在天黑得早，我不是想着早点回来陪你嘛。”苏姚晃了晃手上拎着的袋子，“我带了鸭血粉丝汤和小笼包呢。你怎么一个人在楼下呀。”
“在你家躺了一天了，想着出来透透气，这不刚下来没多久就碰见你了嘛，刚好接你下班。”郑念章接过打包袋，眼里闪着光。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天色早早地暗淡下来，两个人挽着手在狭窄的楼梯道上穿梭。
苏姚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继续说道：“哎呀，你说你这些日子一到周末就过来找我，我都习惯家里有个人了，现在平时周中下班回到家一个人都不适应呢。”
“我也就只能来你这里了，不然总呆在学校，怪压抑的。”郑念章嘟囔着嘴，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与委屈。
“可惜我周六周末还要加班，不能陪你玩，或者你也可以回家呀，你爸妈都在。”苏姚推开门，让郑念章进屋后，转身将包装袋打开，将食物一一摆放在餐桌上。
“总回去，他们又要瞎想了。”郑念章拆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
苏姚租的是间老式居民楼里的一居室，房屋老旧，租金不算高，但靠近地铁站，对于一个刚本科毕业工作的学生来说，是一个性价比很高的选择。
暖黄的灯光洒在粉丝汤冒出的热气上，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苏姚看着郑念章，关切道：“你在那边，压力很大吗？你的导师对你不好吗？”
“压力是比本科时大的，但也没有到忍受不了的程度。”郑念章喝了口汤，感受着暖流涌遍全身，脸上露出一丝释然，“我导师，对我也没有不好吧，只是有些严厉。”
苏姚听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只要不是那种变态导师就行。你实验室的同学，他们好相处吗？你可以和他们多接触接触，吃饭逛街也有个伴。”
“他们都还挺好的，但是说实话，我不喜欢实验室的氛围，在里面呆久了心情会不好，平时吃饭我都是和室友一起，要是再和实验室里的人一块，我会吃饭的时候还想着实验的事。”郑念章夹了个小笼包送到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口，一脸满足，“我想着还是把学习和生活分开才好，所以我才想着周六周末来你这里，一直在学校呆着，我都喘不过气。”她说着，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这个秋天的周六周末，除了有实验安排，郑念章多数时间都是在杭州度过的，她总是选择在周五的夜晚，搭乘那班准时抵达杭州的高铁，然后在周日晚上，再搭乘返程的列车回去。杭州和陆州之间的距离，仅仅一个多小时车程就可以轻松跨越，为她提供了频繁往来的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