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早朝,前线粮草被劫的信息宛如那越下越大的秋雨,终于将十四贝子大捷的朝堂狂热冷静下来。退朝后,皇上回到养心殿,走向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株古柏在风雨中摇摆,却始终没有倒下。“老十四,”他对着窗外的大雨,轻声说,“你可千万别让朕……太难做。” 雨声淹没了低语。
此时永寿宫的偏殿里,秋雨透过雕花窗瞧着倒有另一番趣味。
雨丝细密,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檐角水帘串成晶莹的珠子,一挂一挂垂下来。殿内焚着沉水香,烟气笔直上升,在梁间缓缓散开。
沈眉庄坐在东首第一张紫檀椅上,身后立着藏云和扶月。她今日穿一身素净得近乎谨慎。那张椅子并非正中的凤座——那张属于皇后的宽大座椅空荡荡地蒙着杏黄色锦套,安静地宣示着主人缺席的权威。
年世兰坐在西首,一袭绛紫色宫装绣着大团金线芍药,发髻上的大拉翅赤金点翠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微微晃动。灵芝垂手立在她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殿内陆续坐满了人。端妃挨着昭贵妃下首坐了,锁青安静站立在后;莳嫔坐在端妃旁,双手规规矩矩叠在膝上;李嫔在末位;敬嫔、泠嫔、祺嫔依次坐在西侧下首。其余的贵人、常在、答应按例不来永寿宫回事。
昭贵妃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平和如常:“今日下雨,各位姐妹还准时过来,辛苦了。”
华贵妃“嗤”地轻笑一声,端起手边青瓷茶盏:“昭贵妃说哪里话。五日一回的回事,便是下刀子也得来不是?规矩就是规矩。”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沈眉庄微微颔首:“华贵妃说得是。”她转向众人,“各宫有何事项需禀报、用度需申领,便依次说来吧。今日雨大,咱们早些议完,大家好回宫歇着。”
敬嫔先开了口:“昭贵妃娘娘,宋太嫔宫里两个宫女到了年纪该放出宫了,内务府说补缺的人手要等月末才能拨来。可眼下中秋将至,宫里各处都要洒扫布置,缺了人手实在周转不开。”
昭贵妃微微颔首,看向扶月。扶月会意,从袖中取出小册子记下。
“这事本宫记下了,午后便让内务府先拨两个稳妥的过去顶缺。”沈眉庄顿了顿,“还有么?”
殿内静了片刻。李嫔急忙开口:“昭贵妃娘娘,之前说好的赏花宴是否定下日子呢?您之前可是答应过臣妾,会给三阿哥相看福晋的。”说完便委屈上了。
华贵妃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忽然开口:“前线战事未停,你确定还要在此时设赏花宴吗?”她说着,目光扫过众人,“昭贵妃觉得呢?”
“李嫔姐姐,”沈眉庄温声道,“赏花宴还是过些时候再办吧,如今确实不太合时宜,如何?”
李嫔只好勉强点头应是。
殿内的气氛稍稍松动。祺嫔挑眉,语气里带着瓜尔佳氏特有的犀利,声音清脆如黄莺:“要臣妾说,前线那边出了档子糟心事,松阳盐务司使押运的军粮,半道被山匪劫了!粮食说没就没了!皇上应该好好治他们的罪。”
殿内顿时一静。
年世兰手中的杯盖“叮”一声轻响,扣回了盏上。沈眉庄搁在膝上的手微微收拢,抬起眼,与年世兰视线一碰。
“竟有这种事?”夏冬春颇感吃惊,“军粮也敢劫?这松阳盐务司使是做什么吃的!按律,押运官失职致军需丢失,该当死罪!”
“可不是么!”祺嫔叹了口气,“我阿玛说,前线本就粮草吃紧,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这仗还怎么打?”
李嫔的脸色白了白。她想起自己因嘲笑前线将领被降位的往事,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说话。
端妃抬起眼皮,声音淡淡:“此事朝廷自有公断,咱们后宫妇人,还是少议论为妙。”
“端妃姐姐这话就不对了。”祺嫔不以为然,“咱们虽是妇人,可父兄子侄都在朝为官、在前线拼命,议论几句怎么了?要臣妾说,这种渎职的官员就该严惩!不仅松阳盐务司使该杀,他上头管事的、底下办事的,一个都逃不了干系!”
她越说越激动,言辞如刀:“粮草是什么?是前线的命脉!这等动摇国本的大事,若轻轻放过,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臣妾父亲常说,言官之责便是风闻言事、纠察百官。这等蠹虫,就该扒出来晒在日头底下,让天下人都看看!”
安陵容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
松阳县。
这三个字像细针,轻轻扎进她心里。若不是父亲安比槐因病辞官,此时坐在松阳盐务司使位置上的,会不会就是他?若真是父亲摊上这等事……
她想起前几日弟弟安凌远被重用时,自己喜形于色去永寿宫报喜,被昭贵妃私下提点,当时她面上发热,连连称是。此刻想来,更是后怕。若父亲真的涉案,自己和弟弟恐怕早已被卷进漩涡,万劫不复。
“泠嫔姐姐怎么不说话?”祺嫔忽然转向她,“你弟弟如今也在调查队伍里,可曾听说什么内情?”
安陵容抬起眼,脸上已换上得体的浅笑:“祺嫔妹妹说笑了。凌远年纪轻,不过是跟着跑腿学事,哪能知道什么内情。”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况且后宫不得干政,这些朝堂上的事,咱们还是少过问的好。”
祺嫔撇撇嘴,还想说什么,却被华贵妃打断了。
“好了。”年世兰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粮草被劫,前线吃紧,这不是什么值得津津乐道的事。”
敬嫔忽然开口,声音平和却清晰:“华贵妃说得是。粮草案朝廷自有公断,咱们在这儿议论再多,也于事无补。”她顿了顿,“倒是眼前有一桩事——中秋将至,各宫份例、节赏该如何安排?”
这话转得巧妙,既打了圆场,又引回了正题。
沈眉庄顺势接过话头:“敬嫔说得是。扶月,把内务府呈上来的单子拿来。”
扶月应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本簿子双手奉上。沈眉庄接过,翻开细看,边看边道:“今年中秋的例赏,前线吃紧,后宫也该节俭些。”她抬眼看向众人,“各位妹妹可有异议?”
安陵容轻声道:“昭贵妃娘娘安排得妥当。前线将士在吃苦,咱们在宫里享福,本就该节俭些。”
李嫔、敬嫔等人纷纷点头,年世兰也懒洋洋嗯了一声表示认同。
沈眉庄神色如常:“今日就议到这儿吧。雨大路滑,各位姐妹回去时当心脚下。”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衣袂窸窣,环佩轻响。待大部分妃嫔已转身欲行,一直端坐未动的年世兰,才用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耳畔的流苏,目光落在自己茶盏中早已凉透的澄黄汤色上,仿佛自言自语般,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尚未离去的几人听清,那语调松懒,教人一时辨不清,究竟是惯常的几分讽刺,还是……一丝别样的关心:“昭贵妃也是,摄六宫事务,千头万绪的,可别累着了身子。”
沈眉庄正垂眸整理袖口,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微顿,随即恢复如常,抬起眼时,已是一派云淡风轻。她并未看向年世兰,只对着众人离去方向的空气,微微颔首,温声道:“华贵妃有心了。”
这句回应客气而疏离,是昭贵妃一贯的得体。无人瞧见,她拢在袖中的指尖,轻轻蜷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安陵容走在最后,跨出门槛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眉庄仍站在原地,侧影里显得格外挺直。藏云正低声回禀着什么,沈眉庄微微颔首,眉头却轻轻蹙起。
那一刻,安陵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看似平静的昭贵妃娘娘,心里压着的事,恐怕比谁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