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高挂,养心殿的琉璃瓦反射着刺目的光,殿内却一片死寂。
皇上坐在紫檀木御案后,手中握着一串十八子手串,指尖一粒粒拨过,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目光落在殿中站着的人身上——十四贝子一身素色常服,身形比离京前瘦削许多。他左肋下裹着厚厚绷带的位置,即便隔着衣物也能看出微微隆起。
最刺眼的是那张脸。
原本飞扬的眉宇此刻沉沉压着,眼下乌青深重,嘴唇干裂发白。那双总带着些桀骜的眼睛,此刻通红,血丝蛛网般爬满眼白,却死死盯着地面金砖的缝隙,仿佛要将那缝盯穿。
“坐。”皇上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苏培盛忙搬过一张紫檀圆凳,轻放在十四贝子身侧。
胤禵没动。
他仍站着,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地里的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与皇上的视线撞在一处。
“皇兄。”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粗木,“臣弟……回来了。”
皇上手中拨动十八子的动作停了。他仔细看着这张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脸——那些少年时的记忆,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他看见胤禵眼底深处那抹几乎要压不住的、濒临崩溃的东西,心头蓦地一沉。
“伤怎么样?”皇上尽量让声音平和些。
“死不了。”胤禵答得简短,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殿内又静下来。
铜漏滴水声在这一刻格外清晰,一滴,两滴,三滴……时间被拉得漫长难捱。苏培盛垂手立在角落,连呼吸都放到最轻。
皇上重新拨动起十八子,却怎么也静不下心。他看见胤禵垂在身侧的手——那握枪的手此刻紧攥成拳,指节绷得发白,手背青筋凸起,微微颤抖。
“老十四。”皇上放下手串,身子微微前倾,“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拧开了某道锁。
胤禵缓缓抬起眼,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皇上,嘴唇翕动几下,才发出声音:“皇兄。”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
“朝瑰的求救信,您收到过吗?”
话音落下的刹那,皇上瞳孔骤然收缩。
他握着扶手的手指猛然收紧,身子僵在椅中,脸上那种惯常的、一切尽在掌握的沉静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盯着胤禵,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什么求救?”
“求救。”胤禵重复这两个字,声音里压抑的东西开始翻涌,“朝瑰……她在准噶尔生活不下去了,写信回京求助——皇兄,您收到过吗?”
他说着,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迈得踉跄,肋下伤口被牵扯,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皇上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那骤然紧缩的瞳孔,那微微抖动的唇角,那下意识向后靠了半寸的肩膀。
皇上的呼吸乱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失语。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胤禵粗重的喘息声,和他自己胸腔里越来越响的心跳。
良久,皇上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得陌生:“朕……未曾收到过。”
“一封都没有?”胤禵追问,眼眶更红了。
“没有。”皇上斩钉截铁,可话出口的瞬间,他自己心里却闪过一丝不确定——真的没有吗?后宫那些送往养心殿的折子、信件,每一封都经过苏培盛的手,再呈到自己面前。苏培盛……
他猛地抬眼看向角落。
苏培盛早已跪伏在地,额头抵着金砖,浑身发抖:“皇上明鉴!奴才从未截留过任何信件!公主若有书信回京,必是走驿站官道。奴才纵有十个脑袋,也不敢瞒下公主的求救信啊!”
皇上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胤禵。他看着弟弟眼中那抹几乎要将他烧穿的不信,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老十四。”他声音沉下来,“你把话说清楚。朝瑰……到底怎么了?”
胤禵闭上眼。
他站在殿中,秋阳从窗外斜斜照进来,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那张年轻的脸在光里苍白如纸,睫毛剧烈颤抖,许久,才重新睁开。
然后他开始说。
声音起初是压低的,断断续续,像在努力克制。他说巴特尔那张狞笑的脸,说那些恶毒的字句,说“妾”,说“天天挨打”,说“哭得跟条狗似的”,说“写信回京求助”,说“低头不语不再哭了”
说到“赏给部下分享”时,胤禵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再也压不住胸腔里那股要炸开的怒火与绝望。他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肋下绷带渗出一抹刺目的鲜红。
“她说……肚子里都有种了……”胤禵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哽咽,“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野种……”
“砰——!”
一声巨响。
皇上猛地起身,手中那串十八子被他狠狠摔在地上。檀木珠子四散飞溅,噼里啪啦砸在金砖上、案几上、窗棂上,滚得到处都是。
“混账!!!”
皇上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他胸口剧烈起伏,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嘴唇抖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苏培盛跪在地上,死死将头埋低,连大气都不敢喘。
胤禵站在原地,看着皇兄这副震怒的模样,眼中那抹不信终于松动了一瞬——这反应,不像是装的。
“你……”皇上指着胤禵,手指都在颤,“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是否有假?!”
胤禵直视着皇上的眼睛,一字一顿:“我也希望,我所听到的每个字,都是假的。”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软下来,带着哭腔:
“皇兄……朝瑰啊,她才这么小……”
话没说完,他已泣不成声。
这个在战场上断过骨头都没掉一滴泪的汉子,这个曾经骄傲飞扬的十四贝子,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站在养心殿中央,肩膀剧烈耸动,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混着泪水,砸在金砖上。
皇上看着他,看着这张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脸哭得扭曲,胸腔里那股怒火突然被另一种更尖锐的东西刺穿——是痛,是愧,是无力回天的绝望。
他跌坐回椅中,抬手捂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