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诺阿工作室的顶层,临时被辟为“东方意象”系列的专属筹备区。巨大的环形衣架沿墙而立,上面依次悬挂着已然成型的“风之痕”、“光之羽”、“竹之息”,以及另外几套在它们美学脉络上延伸出来的新设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高级面料、咖啡因和创作亢奋的独特气息。这里不再是巴黎,也不完全是江南,而是一个由东西方两种创造力激烈碰撞、试探、又试图融合的奇异空间。
林晚站在区域中央,手中拿着一份雷诺阿团队刚送来的秀场音乐小样播放清单,耳边是循环播放的、带着空灵电子音效和急促鼓点的demo。招娣和春妮正与一位法方指定的、语速极快的造型师安东尼奥沟通妆发意向。安东尼奥挥舞着修长的手指,屏幕上快速闪过一张张模特图,他强调的是“未来感”、“棱角”、“戏剧性”。
“不,不是这样。”招娣看着屏幕上被勾勒出锐利眉形、眼妆浓重的模特试妆照,眉头紧锁,直接用中文对春妮说,语气罕见地带着一丝焦躁,“我们的衣服讲的是‘呼吸’,是‘内敛’,这样的妆发会吃掉衣服本身的韵味,变成一场喧宾夺主的化妆秀。”
春妮连忙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夹杂着手势向安东尼奥解释:“more… natural? Like… the light inside.(更……自然?像……内在的光。)”
安东尼奥挑起精心修剪的眉毛,显然无法理解这种“像内在的光”一样的妆容该如何体现,在他看来,t台就是战场,妆容就是盔甲和旗帜。
另一边,小柱子正带着两个学徒,与工作室的技术人员一起调试用于展示“光之羽”那变幻光泽的特殊灯光轨道。法方的技术总监,一个叫皮埃尔的年轻人,坚持使用他们惯常的、功率极强的追光灯和色片,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偌大的秀场里“抓人眼球”。
“太强了!”小柱子指着在强光照射下几乎失去细腻层次、变得一片刺眼亮白的“光之羽”裙摆,急得额头冒汗,“这光一打,我们辛辛苦苦弄出来的贝母渐变效果全没了!得像……得像早晨的阳光,斜着,温柔地扫过去才行!”他连比带划,试图解释那种微妙。
皮埃尔耸耸肩,用带着浓重口音、语法破碎的英语回应:“秀场,很大,观众,很远。温柔的光,看不见。必须,强光!”
语言障碍,理念差异,以及深植于各自文化基因中的审美惯性,让最初的兴奋感过去后,实实在在的摩擦开始显现。法方团队习惯了他们那套成熟、高效、强调视觉冲击力的工业流程;而“霓裳”团队则执着于每一处细节所承载的“意”与“韵”,这种无法量化的追求,在法方看来有时近乎“偏执”和“低效”。
林晚将音乐播放器暂停,走到招娣和安东尼奥那边。她没有立刻介入争论,而是拿起安东尼奥的ipad,快速翻看着那些妆容参考图,然后指着其中一张相对清淡、只强调皮肤质感和骨骼结构的模特图,对安东尼奥用清晰缓慢的英语说:“安东尼奥,这个方向,接近。但我们需要的,是更少的‘塑造’,更多的‘呈现’。模特的脸,应该像一块干净的画布,让衣服本身的光影和色彩在上面自然流淌。她的存在,是为了烘托衣服的‘气’,而不是与衣服争夺注意力。”
她顿了顿,看着安东尼奥依旧困惑的眼神,换了一种方式:“想象一下,中国水墨画。大量的留白。模特的脸,就是那留白。妆容,是为了让这片留白更干净,更通透,更能映衬墨迹(衣服)的浓淡干湿。不是另一笔浓墨。”
“留白……水墨画……”安东尼奥重复着这两个词,身为一个对东方艺术有所涉猎的设计师,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什么,眼神中的抵触减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思考。“你的意思是……极致的干净,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是的。”林晚肯定地点头,“一种安静的力量。”
说服了安东尼奥,林晚又走向灯光调试区。皮埃尔还在和小柱子就灯光角度和强度争论不休。林晚没有直接评判谁对谁错,她让人将“光之羽”和“风之痕”同时穿在两个身高体态相近的模特身上。
“皮埃尔,”她示意他,“请用你认为最适合秀场效果的灯光,打在这位模特(穿着‘风之痕’)身上。”强光追光灯瞬间锁定,模特身上的月白色长衫在极强的光线下,虽然轮廓清晰,但那些层叠布料营造出的微妙光影变化确实被削弱了许多,显得有些“平”。
“现在,”林晚又示意小柱子,“用你调试的‘晨光’方案,打在另一位模特(穿着‘光之羽’)身上。”小柱子立刻调整轨道,几束经过柔光处理、角度精准倾斜的光线落下,如同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薄雾,轻轻拂过裙摆。那些贝母微粒瞬间被激活,闪烁起细碎、灵动、如同呼吸般明灭的光芒,裙子的灰调面料也在这种光线映照下,呈现出丰富而柔和的层次感。
没有对比,就没有说服力。当两件衣服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灯光下并置时,高下立判。强光下的“风之痕”依旧美,但美得有些单薄;而柔光下的“光之羽”,却美得充满了故事感和生命力,仿佛能吸引人走近了,细细品味每一个细节。
皮埃尔看着眼前的景象,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地开始调整总控台上的参数,减弱了光强,重新计算角度。有时候,视觉的冲击,未必需要声嘶力竭。
然而,更大的挑战接踵而至。雷诺阿拿着修改后的舞美设计图来找林晚,他的想法是在t台背景设置巨大的、不断变幻的数码投影,内容是一些被解构的汉字笔画或泼墨效果的动态影像,配合干冰营造的烟雾效果,力求营造一种“沉浸式”的东方奇幻体验。
林晚看着效果图,沉默了。那确实很“炫”,很“炸”,符合一场国际大秀对“视觉奇观”的期待。但是……
“雷诺阿先生,”林晚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您还记得在我们工作室院子里,那几株竹子吗?”
雷诺阿愣了一下,点头:“当然,它们非常美,充满了宁静的力量。”
“我们的衣服,就像那些竹子。”林晚缓缓说道,“它们的美,需要空间来呼吸,需要安静来衬托。过于复杂和动态的背景,就像在竹子周围种满了喧闹的花朵,会分散注意力,甚至会扭曲它们本身的气质。”她指着设计图上那些炫目的投影,“这些很好,但它们是‘加法’。而我们认为,有时候,‘减法’才是更高级的表达。或许,一个极其干净、甚至有几分禅意的背景,更能让我们的衣服,以及衣服所传达的‘意象’,清晰地被看到,被感受到。”
她拿出手机,调出几张之前拍下的工作室院子的照片——青石板,白墙,几竿翠竹,一角天空,在晨曦或暮色中,呈现出一种极简却意境深远的画面。“您看,这样的背景,是不是更能让衣服‘说话’?”
雷诺阿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截然不同的东方美学呈现,与他脑海中固有的、符号化的“东方元素”产生了激烈的碰撞。他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设计图纸。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业设计师,他深知秀场需要爆点,需要话题,需要能在社交媒体上快速传播的视觉记忆点。林晚提出的方案,无疑是大胆的,甚至有些“冒险”。
“林,”他沉吟着,“我理解你的坚持。但秀场不是艺术馆,我们需要考虑现场效果和传播效应……”
“正因为它不是艺术馆,”林晚接过他的话,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我们才更需要一种能直指人心的力量,而不是流于表面的热闹。我相信,当足够独特、足够自信的美呈现出来时,它本身就会成为最大的爆点和记忆点。我们要做的,是相信我们的作品,给它们一个最合适的舞台,让它们自己去征服观众。”
这场关于“光”与“影”、“加法”与“减法”、“表象”与“内核”的博弈,在筹备区的每一个角落悄然进行着。招娣为了一个盘扣的位置与法方版师据理力争;春妮为了确保衣服在模特快速换装时不会变形,反复修改着内部固定的细节;小柱子甚至亲自爬上爬下,和皮埃尔一起重新布线,只为找到那束能完美呈现“竹之息”肩部线条的光……
疲惫,争执,困惑,时有发生。但在这高强度的碰撞中,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也开始滋生。安东尼奥开始尝试研究中国古典仕女画的妆容,试图找到那种“无妆胜有妆”的极致干净;皮埃尔在小柱子的“逼迫”下,对光线的理解似乎也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而雷诺阿,在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后,最终拍板,大幅修改了舞美方案,采纳了更接近林晚建议的、以留白和质感为主的背景设计。
“你说得对,林。”他在宣布决定时,对林晚说道,“也许这次,我们该尝试着,让美自己走出来,而不是我们用力把它推出去。”
距离发布会只剩下一周。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弥漫在空气里。但“霓裳”团队的每一个人,眼神却愈发清亮。她们知道,她们不仅仅是在准备一场秀,更是在进行一场关于文化话语权的无声争夺。她们要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片西方时尚主宰的土地上,为东方的美学,争得一席之地。
夜深了,林晚独自一人留在筹备区,进行最后的巡视。她走过每一件精心悬挂的衣物,手指轻柔地拂过“风之痕”的飘逸下摆,感受“竹之息”挺括的肩线,凝视“光之羽”在仅剩的几盏工作灯下泛出的幽微光泽。
窗外,是巴黎永不眠的璀璨夜景。而窗内,这几件凝聚了无数心血、跨越了重重阻碍才得以在此的衣衫,正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在几天后,用它们沉默而强大的语言,向世界讲述一个来自东方的、关于风骨、光影与呼吸的故事。
她知道,最严峻的考验,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