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匠人系列”的构想，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霓裳”内部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波澜。兴奋与期待之余，更多是具体操作层面上的迷茫与争论。构想很美好，但如何落地，如何确保这棵新生的枝桠不偏离主干的精神，又能自由生长，成了摆在所有人面前最现实、也最棘手的难题。
样品间再次变成了临时议事厅，气氛却不同于以往讨论设计时的感性热烈，多了几分沉凝与审慎。林晚、招娣、春妮、小柱子，甚至赵梅和新加入的硕士生小林都围坐在一起，桌上摊满了草稿纸，上面写满了各种设想、疑问和反对意见。
“首要问题是，标准怎么定？”春妮最先抛出核心难题，她负责品控，对“标准”二字最为敏感，“‘新匠人系列’允许个性化创作，但这个‘个性’的边界在哪里？如果用料、工艺和我们核心系列相差太远，还能叫‘霓裳’吗？会不会稀释品牌价值？”
小柱子紧接着附和，眉头紧锁：“是啊，而且产能分散出去，品控难度会指数级增加。我们怎么确保那些合作的小作坊或者个人匠人，做出来的东西能符合我们的基本要求？总不能每一件都像现在这样，由招娣姐或者林晚姐亲自过目吧？那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招娣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风骨”二字的轮廓。她理解春妮和小柱子的担忧，这关乎“霓裳”安身立命的根本。但她同样坚信，手艺的生命力在于流动和生长，不能因噎废食。“规矩要有，”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但不能是捆住手脚的绳子。得是……是指引方向的罗盘。”
林晚赞许地看了招娣一眼，接话道：“招娣说得对。我们要立的，不是死板的条条框框，而是一套清晰的‘游戏规则’。”她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三个同心圆。
“最核心的内圈，是‘不可逾越的红线’。”她在圆心写下几个词，“品牌标识、核心工艺精神（比如‘风骨’、‘呼吸感’）、基础质量标准（比如色牢度、缝线强度）。这些，是所有冠以‘霓裳·新匠人’之名的产品，必须无条件遵守的底线。”
她的笔移到中间一圈：“中圈，是‘创作指引区’。我们提供经过验证的、能体现‘霓裳’美学的基础版型库、推荐面料清单（包括我们自主研发的和严格筛选的外部面料）、以及标志性工艺的元素库（比如盘扣的几种基础形态、‘缀补’手法的应用范例）。匠人可以在这里面进行选择和组合，保证作品的‘霓裳’基因。”
最后，笔尖落在最外圈：“外圈，是‘自由探索区’。匠人可以在这里注入他们自己的理解和创意——独特的图案设计、非核心部位的细节处理、对某些传统元素的现代表达等等。只要不触碰内圈红线，我们鼓励大胆尝试。”
这个“同心圆”模型，让原本纷乱的讨论瞬间有了清晰的框架。
“那品控怎么落实？”春妮追问，这是她最关心的。
“建立分级认证和抽查制度。”林晚显然深思熟虑过，“想要加入‘新匠人’计划的匠人或小作坊，必须通过我们的基础培训和技能认证。之后，根据他们过往作品的稳定度和复杂度，授予不同级别的合作权限。级别高的，可以接触更核心的版型和工艺元素，自由度也更大。同时，春妮你这边要制定详细的抽检标准和流程，不定期对合作方进行飞行检查，并对上市产品进行抽样检测。一旦发现触碰红线或多次质量不达标，立即取消合作资格。”
她的思路清晰，环环相扣，既保证了品牌核心不受侵蚀，又为创新留出了弹性空间。
“那利益怎么分配？”一直沉默的陆铮开了口，他站在商业的角度，问题总是直指核心，“设计归属？销售分成？版权如何保护？这些都是实际操作中必然会爆发的矛盾，必须在开始前就立好规矩，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这确实是个更复杂的问题。涉及到具体的利益，再好的情怀也可能变质。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外加一个晚上的激烈讨论，反复推敲，一份初步的《“霓裳·新匠人”计划合作章程（草案）》终于艰难地诞生了。章程详细规定了准入标准、创作边界、质量标准、知识产权归属（约定由“霓裳”与创作者共同拥有，按贡献度划分权益）、销售分成模式以及退出机制。文字严谨，条款分明，带着一种初生制度的冷硬感。
当林晚将这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草案递给招娣看时，招娣抚摸着上面冰冷的文字，轻轻叹了口气：“有了这些条条框框，感觉……感觉味道有点变了。”
林晚理解她的感受。手艺本是充满温度和人情的，如今却要套上制度的枷锁。
“规矩是冷的，但立规矩的心是热的。”林晚握住招娣的手，她的手因为常年捏针带着薄茧，却温暖有力，“我们立这些规矩，不是为了束缚，是为了保护。保护‘霓裳’这块牌子不倒，保护像你、像赵梅这样真心热爱手艺的人，不被市场的洪流冲垮，也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更是为了，让更多有潜力的新芽，能在一个相对公平、健康的环境里，有机会长成大树。”
招娣抬眼看着林晚，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清醒，心中的那点怅然慢慢消散了。是啊，若没有这些冷硬的规矩，只怕满腔热忱，最终会落得一地鸡毛。吴师傅传授技艺时，不也有着“不得欺师灭祖”、“不得急功近利”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门规吗？那本身就是一种保护。
“我明白了。”招娣点头，“这罗盘，我们来一起打磨。”
章程草案被分发下去，征求更多人的意见。意料之中地，引发了更多的讨论和修改。有人觉得条款过于严苛，会吓退潜在的合作者；有人则认为利益分配还需更向创作者倾斜；小林甚至从法律角度提出了几条关于知识产权界定的补充建议。
这个过程繁琐甚至有些枯燥，远不如创作一件华服来得有成就感。但林晚知道，这是比任何一件惊艳的作品都更为重要的基石。她耐心地听取每一条意见，组织大家一次次地讨论、修改、完善。
就在章程即将定稿的前夕，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林晚——是赵梅。
赵梅手里拿着那份被她翻看得有些卷边的草案，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混合着犹豫和决绝的神情。
“林晚，”她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这个‘新匠人’计划，我……我想试试。”
所有人都愣住了。赵梅一直是“霓裳”最稳定的技术基石，负责最核心的面料和染色工艺，大家都默认她会是“高定系列”和“核心成衣线”的定海神针。
“赵姨，您……”春妮不解。
赵梅摆了摆手，打断她：“我知道你们想什么。但我看着小林他们年轻人捣鼓那些新东西，心里头……也痒痒。”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指，“我琢磨了一辈子老法子，就不能也用这些老法子，做点不一样的东西吗？章程我看了，我觉得……这规矩立得好。有它框着，我反而敢放开手脚了。”
她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立规”的深层意义——它不仅仅是限制，更是一种授权，一种保障，让创作者敢于在安全的边界内，尽情挥洒才华。
林晚看着赵梅眼中那簇久违的、属于创造者的火焰，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信心。
“好！”她斩钉截铁地说，“赵姨，欢迎您成为‘霓裳·新匠人’计划的第一位内部合作者！”
规矩立下了，土壤备好了。第一颗敢于破土的种子，已经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