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江宁府的街巷,将这座江南都会的婉约暂时掩埋,只剩下刺骨的湿冷。陈浩然蜷缩在一条名为“乌衣巷”的僻静巷口,身前一张破旧木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旁边立着一块半湿的木板,用勉强能辨认的毛笔字写着“代写书信、诉状、对联,价格公道”。
他穿着一件从当铺淘来的、并不合身的旧棉袍,袖口已经磨得发亮,寒风像狡猾的贼,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掠夺着他身上仅存的热气。穿越之初那点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早已在这连日的饥寒交迫中被磨得粉碎。他搓着几乎冻僵的双手,对着空气哈出一团白雾,心里疯狂吐槽:“体制内生存?手册?我现在连体制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生存都快成问题了!说好的穿越者福利呢?系统呢?老爷爷呢?开局一把刀,装备全靠捡也不是这个捡法啊!”
就在这时,一个裹着厚厚棉袄、管家模样的人踱步过来,瞥了一眼他的招牌,带着几分施舍的语气说:“写副春联,要吉利的,字得端正。”陈浩然精神一振,连忙应下,铺开红纸,研墨提笔。
然而,那支劣质毛笔在他这个习惯了键盘、甚至用惯了现代派克金笔的“前公务员”手中,简直如同倔驴一般不听使唤。他竭力回想大学书法选修课上学到的那点皮毛,手腕僵硬地运笔。写完上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他自己看了一眼,嘴角就抽搐了一下——那字只能算工整,离“端正”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结构松散,笔画无力,透着一股浓浓的“实习生”气质。
管家接过对联,眉头微蹙,扔下几个铜板,嘟囔了一句:“字嘛,凑合吧。”便拿着对联走了。陈浩然捡起那几枚还带着对方体温的铜钱,心头一片冰凉,不仅仅是冷的,更是窘的。想他当年在市委办,也是一号笔杆子,领导报告、机关公文哪样不是挥洒自如?如今竟沦落到靠这手“惨不忍睹”的毛笔字换几个铜板糊口,巨大的落差让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午后的时光在寒冷中显得格外漫长。陈浩然数了数钱袋里寥寥无几的铜板,连一碗热汤面的钱都不够。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冒雪去更热闹的夫子庙附近碰碰运气,目光无意间扫过巷口墙壁上贴着的各式告示。
寻人的、寻物的、官府的通告,层层叠叠,大多已被风雪侵蚀得字迹模糊。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一张相对较新的“寻亲启事”上。启事上的字迹,他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那是一种刻意模仿馆阁体、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现代书写习惯的笔锋——比如某个竖钩的写法,比如标点符号的微妙使用。他心跳骤然加速,挤开积雪凑近细看。启事内容无非是寻访失散亲族,落款是一个寻常商号的名字,并无特别。但启事右下角,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墨点图案,看似无意滴落,但陈浩然却看得心头狂震!那墨点的形状,分明是他们老陈家兄弟姐妹小时候玩秘密游戏时,约定的暗号标记之一,代表“安全,待联系”!
一股热流瞬间冲散了周身的寒意。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寻亲启事从角落处完整地揭了下来,仔细叠好,揣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仿佛揣着了一团火,一团希望之火。
“是文强?还是乐天?他们也在找我!他们果然也在这个时代!”这个发现让他几乎要仰天长啸。穿越以来所有的孤独、惶恐和不确定,在这一刻找到了坚实的锚点。他不再是一个无根浮萍,他有了同伴,有了家人,有了可以依仗和谋划的“自己人”。这个认知,比他怀里那几枚铜钱,更能抵御这江南的严寒。
揣着这意外的希望,陈浩然回到他那位于城郊破败小庙的临时住处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刚踏进庙门,一个同住在庙里的老乞丐就递给他一封略显精致的信函。
“下午有人送来的,说是给陈先生的。”老乞丐浑浊的眼里带着一丝好奇。陈浩然道了声谢,心中疑惑,他在此地举目无亲,谁会给他写信?借着微弱的雪光,他拆开信,快速浏览起来。信是江宁织造曹府发出的,内容很简单,曹府近期因公务繁忙,需招募一名精通文墨、熟悉案牍的临时幕僚,协助处理往来文书,听闻陈浩然有代写文书之能,特邀他明日过府一叙。
曹府!曹頫!《红楼梦》!
陈浩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激动得几乎要跳出胸腔。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他切入这个时代权力结构边缘,实现“体制内生存”的第一步!然而,狂喜之后,冷静迅速回归。
应聘?面试?他拿什么去应聘?就凭他那手刚刚被客户评价为“凑合”的毛笔字?还是凭他脑子里那些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现代公文格式和理念?
危机感扑面而来。他立刻意识到,怀中那张寻亲启事,以及它背后可能代表的家族资源,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需要钱,需要一身像样的行头,需要能迅速提升他“业务能力”的信息!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根据寻亲启事上留下的极简地址和那个墨点暗号,找到了一家看似普通的笔墨铺子,用他们兄妹间约定的另一种暗语,写下了一封简短却信息明确的求助信:急需银钱应急,并需要关于当前江宁官场,特别是织造衙门公文格式、行文习惯以及曹頫个人喜好的详细信息。
他将信投入了铺子门口一个特定的信箱,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最不引人注目的联络方式之一。
第二天一早,雪后初霁。陈浩然在约定的地点,果然拿到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足够他置办一身体面行头的银两,还有几本手抄的册子,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江宁织造衙门的公文范例、官场称谓、礼仪禁忌,甚至还有对曹頫性格特点、用人偏好的简要分析。册子末尾,还有一行小字:“见机行事,稳住为首,家族后援即日可至。”落款正是陈文强那熟悉的、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断笔迹。
陈浩然长长舒了一口气,家族的力量,果然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最坚实的后盾。他用最快的速度典当了那身破棉袍,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青布长衫,虽然不算华贵,但至少整洁体面,符合一个落魄读书人应聘幕僚的身份。
站在江宁织造府那气派非凡、却又透着几分沉暮之气的大门前,陈浩然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了一口气,将怀中那份关乎他能否“上岸”的“参考资料”——那几本手抄册子,更紧地贴了贴。他知道,迈过这道门槛,他将面对的,是一个远比写对联复杂千百倍的世界。他的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抬步,向着那扇象征着权力与秩序,也潜藏着无数机遇与风险的朱漆大门走去。门房打量他的眼神带着审视,通报之后,侧身让他进去。沉重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的青石甬道,通向幽深的府邸内部。他能成功获得这份工作吗?那几本临时抱佛脚的“参考资料”,真能帮他应对曹府老吏的考校吗?而家族承诺的“后援”,又会以何种形式出现?所有这些疑问,都随着他踏入曹府的这一步,变成了沉甸甸的悬念,压在他的心头,也牵引着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