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然觉得,自己这只来自现代社会的“孙猴子”,终究没能跳出江南织造曹頫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尤其是在他捧起那块沉甸甸的、据说是前朝贡品的端溪老坑砚时,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如冰冷的蛛网,黏上了他的后颈。
曹府幕僚公廨内,窗明几净,唯有墨香与纸张的窸窣声。陈浩然入职已有月余,凭借其超越时代的公文写作技巧——尤其是那套“背景-问题-分析-建议”的现代八股逻辑,偶尔在无关痛痒的禀帖中“灵光一闪”,竟也得了曹頫几句不咸不淡的“尚可”评语。这让他那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甚至生出一丝“体制内生存,不过如此”的轻慢。
这日,他正对着一份关于江宁织造采买苏杭丝线的例行文书绞尽脑汁,试图在不逾越规矩的前提下,让文字更精炼、条理更清晰。同僚孙先生,一个在曹府盘桓了近十年的老幕客,端着茶杯踱步过来,脸上挂着惯有的、看似温和的笑意。
“陈先生真是笔下生花啊,”孙先生瞥了眼他案上的草稿,“近来大人对你呈上的几份文稿,颇为赞许呢。”
陈浩然连忙起身,带着职场新人的谦逊:“孙前辈过奖了,晚辈初来乍到,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还有许多规矩要向前辈们请教。”
“诶,年轻人不必过谦。”孙先生摆摆手,目光落在陈浩然案头那块普通的青石砚台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陈先生这般文采,怎能用此等陋器?我那里恰好有一方闲置的旧砚,虽非名品,却也温润发墨,放在我处是明珠暗投,不如赠予陈先生,也算宝剑赠英雄。”
不等陈浩然推辞,孙先生已示意身边的小厮去取。片刻后,一方用锦盒盛放的砚台便送到了陈浩然面前。砚体呈紫褐色,触手温润如玉,砚堂有清晰的冰纹和鸲鹆眼,雕工古拙大气,一望便知不是凡品。
“这……这太贵重了,晚辈受之有愧!”陈浩然心头一跳,那不祥的预感愈发清晰。体制内,上司或前辈突如其来的“馈赠”,往往意味着麻烦,而非赏识。
“一方旧砚而已,何足挂齿。”孙先生笑容可掬,“陈先生莫要推辞,否则便是瞧不起孙某了。”
话已至此,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陈浩然只得硬着头皮收下,连声道谢。孙先生满意地抿了口茶,踱回自己的座位。陈浩然抚摸着冰凉的砚台,感觉像是捧了个烫手山芋。他仔细端详,在砚台底部看到一行极细微的刻字,依稀是“xxx珍藏”(xxx为前朝某位着名权宦或罪臣的名字),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哪里是“闲置旧砚”,分明是能惹来杀身之祸的“赃物”或“禁忌之物”!
接下来的几天,陈浩然对着那方名贵砚台,如同面对一颗定时炸弹。他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用了,怕被人认出来历,扣上个“私藏逆产”、“心怀前朝”的帽子;不用,又怕孙先生觉得他不给面子,心生芥蒂。他尝试着将砚台放回锦盒,锁入箱笼,但孙先生关切的目光总会适时地扫过来,仿佛在问:“陈先生为何不用那方砚?可是觉得不好?”
他只能在无人时,悄悄用那砚台磨墨,写完公文后立刻清洗干净,小心放回盒中,仿佛在从事什么地下活动。这种精神上的紧绷,比他连续加班写材料还要累人。
他将这份烦恼在家书中隐晦地透露给了陈文强和陈乐天。家主的回信很快,由巧芸执笔,字里行间透着关切与精明。
“二哥处境,父与大哥已知。官场倾轧,无风起浪,此非善意,乃试探与构陷之始也。父言,孙某此人,心胸狭窄,善妒,必是见二哥初露头角,心生忌惮,故以‘名砚’为饵,静观其变。若二哥坦然用之,其可寻机告发,谓二哥‘僭用违禁之物’;若二哥藏而不用,其亦可污二哥‘识宝而匿,其心叵测’。无论如何,皆陷二哥于被动。”
看到这里,陈浩然背后沁出冷汗。他以为自己足够谨慎,却没想到这看似简单的“赠砚”行为,背后竟有如此深的算计。信的后半部分,家族给出了解决方案:
“幸得李卫大人幕中友人透露,孙某与此前被二哥公文‘比下去’的仓司吏目有姻亲关系。此砚确为前朝罪官抄没之物,流入市面,被孙某购得。当前之计,不可再用,亦不可退还。大哥已寻得一块上品歙砚,虽不及端溪名贵,却正大光明,可作日常之用。至于那方祸端,父已设法寻得一尊开过光的白玉小佛,不日送至。二哥可于适当时机,当众言说此砚‘煞气过重’,与自身命格不合,且夜梦神佛指点,需以佛法镇之,故已将砚台洗净封存,与玉佛同置,以化解戾气。此举虽略显‘迷信’,却能堵众人之口,化险为夷。”
陈浩然看完,长舒一口气。姜还是老的辣,家族的智慧和资源网络,再次成了他安身立命的护身符。这不仅是个解决方案,更是一次生动的“体制内危机公关”教学。
时机很快到来。这日,曹頫心情似乎不错,午饭后信步来到幕僚公廨,与众清客闲聊。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文房四宝上。孙先生立刻抓住机会,笑着对曹頫说:“大人,前几日我见陈先生所用石砚粗陋,便将自己闲置的一方旧砚相赠,陈先生倒是客气,一直推辞呢。”
曹頫目光转向陈浩然案头,见摆着的是一块陌生的歙砚,而非孙先生所赠那方,便随口问道:“哦?浩然,孙先生一番美意,你为何不用?可是那砚台不合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陈浩然身上。孙先生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陈浩然心中凛然,知道戏肉来了。他站起身,脸上做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无奈,向曹頫和孙先生分别行了一礼,才缓缓开口:“大人明鉴,孙前辈厚爱,赠以名砚,晚辈感激不尽,岂有嫌弃之理?只是……只是……”
他故意吞吞吐吐,吊足了众人胃口。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曹頫果然被引起了兴趣。
“只是那方端溪老坑砚,似乎……似乎煞气过重,与晚辈命格略有冲撞。”陈浩然声音压低,带着几分神秘,“不瞒大人,自用了那砚台几日,晚辈夜间便多梦魇,精神也有些不济。前夜更梦到一位金甲神人,言说此物乃前朝是非之所出,沾染旧主戾气,需以祥和佛法镇之,方能化解。”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梦魇精神不济是真的,不过是焦虑所致;金甲神人自然是编的。但在场众人,包括曹頫,对鬼神命理之说大多宁信其有。公廨内顿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陈浩然趁热打铁,从箱笼中取出那锦盒,当众打开,露出里面那方端溪砚,以及旁边一尊莹润的白玉小佛。“晚辈不敢怠慢神佛指点,已将此砚精心洗净,并请来这尊开光玉佛一同供奉,希望能化解其中戾气,亦不负孙前辈赠砚之情谊。至于日常所用,家中恰巧寄来一方歙砚,便暂且用之。此事玄奇,晚辈本不欲多言,恐惊扰各位,今日大人垂询,不敢隐瞒。”
他这一番操作,行云流水,既点明了砚台“前朝是非”的敏感来历,又用“神佛指点”、“玉佛镇煞”将其行为合理化,最后还表达了对孙先生“赠砚之情”的感谢,姿态做得很足。
曹頫看着那砚台和玉佛,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既有此说,谨慎些也是好的。孙先生,看来你这方砚台,与浩然缘分未到啊。”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孙先生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他万万没想到陈浩然会用这种“怪力乱神”的方式来破局,让他精心设计的陷阱落空。在重视吉凶征兆的官场,他若再坚持让陈浩然用砚,反倒显得他居心不良了。他只得干笑两声:“是是是,没想到此物还有这般因果,倒是孙某孟浪了,险些害了陈先生。”
砚台风波,看似以陈浩然的“迷信操作”滑稽收场,但暗地里的较量却刚刚开始。此事过后,幕僚公廨内众人对陈浩然的态度,明显多了几分审视与疏离。孙先生表面上依旧和气,但那眼神深处的寒意,陈浩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明白,自己虽然借助家族力量化解了这次危机,但也彻底得罪了这位地头蛇前辈,未来的日子,恐怕会更加艰难。
更让他心惊的是,曹頫离去时,那深深瞥了他一眼的目光。那目光中,有一丝了然,一丝玩味,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曹頫真的相信那套“神佛镇煞”的说辞吗?还是他早已洞悉了手下幕僚间的这点龃龉,只是懒得点破?自己这番机智,在他眼中,是滑头,还是堪用?
陈浩然抚摸着案上那方“正大光明”的歙砚,心下稍安,却也无法真正轻松。他想起昨日偶然听到的零星碎语,似乎织造府的库银亏空,比外界传闻的还要严重几分,北京城里的风,正朝着江宁越刮越紧。而孙先生那阴冷的眼神,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提醒着他,这场体制内的生存游戏,第一道真正的坎,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