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不可泄露。”
万兴旺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根羽毛,轻轻地落在了刘康的心上,却又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刘康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他眼中的狂热和期待,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惮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挣扎。
他不是傻子。
万兴旺这明显是在吊着他,在给他画一张天大的饼,却不告诉他这张饼是用什么面做的。
万一……
万一这煞星只是在利用自己,办完了事就把自己一脚踢开,那他刘康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是……
那个队长的位子,就像是伊甸园里最诱人的那颗苹果,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李三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
被抢走功劳的憋屈,被人背后嘲笑的耻辱,仕途停滞不前的焦虑……
这些积压了多年的负面情绪,如同毒蛇一般,日日夜夜地啃噬着他的内心。
现在,一个能让他彻底翻身,将死对头狠狠踩在脚下的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
赌,还是不赌?
刘康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的眼神变幻不定,时而狠厉,时而犹豫。
他死死地盯着万兴旺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或者破绽。
然而,没有。
万兴旺的眼神,深邃得像一潭古井,平静得让他心慌。
那种掌控一切的自信,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场,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只被捏住了后颈的猫,所有的挣扎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能徒手打死老虎!
他能让郑书记都另眼相看!
这种人,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真的有通天的本事!
刘康的心里在疯狂地摇摆。
一边是安稳的现状和无尽的憋屈,另一边,是巨大的风险和同样巨大的回报!
最终,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野心和不甘,彻底压倒了理智!
赌了!
他娘的,老子就赌这一把!
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我刘康窝囊了这么多年,再不拼一把,这辈子就真的只能看着李三那样的货色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了!
想到这里,刘康心一横,牙一咬!
他脸上的挣扎和犹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好!”
他重重地吐出一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万英雄!我信你!这件事,我刘康……接了!”
他觉得,万兴旺这种连吃人的老虎都能打死的人,绝不是信口开河之辈。
能帮自己将李三拉下马,还能将功劳算在自己身上,而自己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利用职权之便,想办法将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捞出来而已。
这笔买卖,怎么看,都划算到了天上!
见他终于下定决心,万兴旺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伸出手。
“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刘康愣了一下,随即连忙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万兴旺的手,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愉快!愉快!一定愉快!”
事情谈妥,刘康的办事效率也变得出奇的高。
他当即就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空白的“提审函”,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地写上了孙大海和陈秀兰的名字,然后重重地盖上了公安局的红色印章。
“万英雄,您稍等片刻。”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用力地摇了几圈,接通了局里的车队。
“喂!我是刘康!给我派一辆吉普车到大门口!马上!我有紧急公务要办!”
那不容置疑的领导口气,让万兴旺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看来,权力,的确是男人最好的春药。
挂了电话,刘康便领着万兴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
“咱们先去国营农场,那里近一些。”
他一边走,一边对万兴旺解释着,“农场那边都好说,我打个招呼,领人就行。劳改中心那边稍微麻烦点,不过问题不大,我跟那里的负责人有点交情,花点时间也能搞定。”
很快,一辆半旧的军绿色吉普车,就停在了公安局的大门口。
两人上了车,在司机惊异的目光中,一路颠簸着,朝着抚顺县城北的国营农场驶去。
车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一般,刮过光秃秃的田野,发出呜呜的鬼哭狼嚎之声。
农场坐落在县城外一片荒凉的土地上,四周是无尽的田地和几排光秃秃的杨树。
远远望去,只有几间低矮的平房里,亮着几点昏黄如豆的灯光,在这片萧瑟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孤寂和凄冷。
吉普车在农场的大门口停下。
刘康熟门熟路地跳下车,跟门口值班的守卫打了个招呼,亮明了身份和来意。
守卫一听是县公安局的刘副队长亲自来提人,哪敢有半点怠慢,连忙点头哈腰地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大门,还主动提出要带他们去找人。
“不用了,我们自己进去就行。”
刘康摆了摆手,带着万兴旺,径直走进了农场。
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干草和泥土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不远处,巨大的牲口棚里,传来了牛羊不安的叫声。
几个穿着破旧棉袄,身形佝偻的男人,正在昏暗的灯光下,费力地用叉子将成堆的干草料往棚子里搬运。
他们的动作机械而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群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这里,就是孙大海改造了半年的地方。
“孙大海!”
带路的守卫,扯着嗓子,朝着那几个干活的人喊了一嗓子。
“公安局的领导找你!”
听到公安局三个字,那几个干活的人动作都是一滞,下意识地朝着这边望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畏惧和不安。
其中一个身材相对高大,但背脊却被生活压得有些弯曲的中年男人,身体明显地哆嗦了一下。
他缓缓地转过身,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
正是孙大海!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站在灯光下的刘康时,他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这个刘康,他认得!
当初,就是那个叫李三的队长带队来家里抓人,而这个刘康,就跟在李三的屁股后面!
虽然他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但那副官僚的嘴脸,那冷漠的眼神,孙大海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孙大海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完了!
这些畜生,把自己关在这里还不够,竟然又找上门来了!
难道是又想给自己安什么新的罪名吗?!
巨大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就想转身,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仿佛只要看不见,灾难就不会降临。
然而,他那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才刚刚挪动了一步。
“站住!”
刘康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他耳边炸响。
孙大海的身体猛地一僵,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内心“咯噔”一下,最后一丝侥G幸也彻底破灭了。
他娘的!
这些畜生,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跑不掉了。
孙大海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和苦涩。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脸上强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笑容里,充满了卑微、讨好和深深的恐惧。
“刘……刘队长……”
他哈着腰,搓着那双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声音颤抖地问道。
“您……您大驾光?临,是……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刘康背着手,官威十足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眼前的孙大海,和他记忆中那个还有几分体面的小生意人,已经判若两人。
他穿着一身满是草屑和污渍的破旧棉衣,头发花白而凌乱,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神浑浊而麻木,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刘康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感慨,但随即就被即将得到的好处所冲散。
他清了清嗓子,微微侧过身,将一直站在他身侧阴影里的万兴旺,让了出来。
灯光,照亮了万兴旺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
刘康这才用一种带着几分施舍和炫耀的语气,对孙大海说道:
“孙大海,抬起头来好好看看。”
“你啊,是生了个好女儿,找了个好女婿。”
“他,来带你回家了。”
一听到女婿和回家这两个词,孙大海整个人都懵了!
他的大脑,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冻住了一样,完全无法运转。
女婿?
他只有两个女儿,其中大女儿找的女婿王兴国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半年前那件事后,为了保护女儿孙颖,跟过来押人的扭打再一起,不慎被打断了骨头,现在还瘫在床上呢。
至于另外一个小女儿孙艺?
当初那事情发生了,就被扣了个帽子,而后就被押送去了县城下面的一个村子里当知青呢。
已经小半年没有联系了,哪里来的第二个女婿?
而且,刘康说……面前这个高大英武的年轻人,是他的女婿?
还能……带自己回家?
回家?!
孙大海愣愣地看着万兴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不敢置信。
他使劲地眨了眨眼,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艺儿!
是小女儿孙艺!
他想起来了,小女儿艺儿前段时间写了封信过来,告诉自己在乡下处了个对象,对她很好。
难道……
难道就是眼前这个人?!
孙大海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用一种带着无限希冀和颤抖的声音,试探着问道:
“你……你……是艺儿的……男人?”
万兴旺看着眼前这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未来岳父,心中也是一阵酸楚。
他走上前,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而尊敬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岳父。”
“我叫万兴旺,是孙艺的丈夫。”
“小艺这些日子总是念叨着您老两口,都快思念成疾病了。”
“我这次来,就是带您……回家。”
回家!
最后两个字,万兴旺说得格外的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孙大海那颗早已麻木的心上!
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在过去的半年里,在他无数个被冻醒的深夜里,在他每一次累到直不起腰的时候,在他每一次被管教人员呵斥的时候,在他每一次啃着冰冷的窝窝头的时候,在他每一个思念妻儿的瞬间……
这两个字,已经成了他唯一的念想,唯一的支撑!
他做梦都想回家!
想念妻子温热的双手,想念女儿们清脆的笑声,想念家里那张虽然破旧但却温暖的床铺!
可他知道,那只是奢望。
因为不慎戳破了领导的画像,被邻居赵四海那个天杀的畜生举报……他这辈子,可能都回不去了。
赵四海这个畜生啊!
一想到半年前自己不慎搓破了领导的画像,还被这该死的畜生举报,孙大海心中就憋着一股怒火。
自己老实本分了半辈子,原本已经过上了好日子,大女儿嫁出去了,小女儿也成了知识分子,未来能吃公家饭了。
然而就是因为这一次举报,将孙家的一切全给毁了,而这一切的源头也仅仅只是一次不小心搓破画像,被扣上了很严重的帽子!
然而现在,一个自称是他女婿的年轻人,站在他的面前,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我来,带你回家!
孙大海再也绷不住了!
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
那浑浊的眼眶里,迅速积满了泪水,然后,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万兴旺的胳膊,却又因为满手的污秽而缩了回来。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用力地点着头!
“好……好孩子……好孩子啊……”
过了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几个字,随即,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蹲在地上,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捂住脸,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哭声,压抑而沉痛,充满了无尽的委屈、辛酸,以及苦尽甘来后那无法言喻的狂喜!
万兴旺看着他,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上前拍了拍孙大海的肩膀,温声安慰道:“岳父,都过去了。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快起来吧,地上凉。”
在万兴旺的搀扶下,孙大海抹着眼泪,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不断地重复着“谢谢你,兴旺”,“真是我们家的好女婿”之类的话。
可就在这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了,取而代dezhizhi的是深深的忧虑和焦急。
“兴旺……兴旺!”
他一把抓住了万兴旺的胳膊,也顾不上自己手脏不脏了,急切地说道:“你……你岳母!你岳母秀兰!她……她还在劳改中心呢!”
孙大海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挣扎。
在他看来,万兴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请动公安局的刘副队长,把自己从这里捞出去,肯定是费了天大的力气,花了数不清的钱财和人情。
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他不敢再奢求更多。
可是……他的妻子陈秀兰怎么办?
让她一个人,在那个比这里更苦、更没有尊严的地方受罪吗?
他做不到!
一想到妻子那柔弱的肩膀,要独自扛起那如山的罪名和折磨,孙大海的心,就如同被刀割一样疼痛!
不行!
绝对不行!
孙大海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决绝。
他猛地一咬牙,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松开万兴旺,反而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兴旺!孩子!”
他的声音嘶哑而恳切,“你……你先别救我出去了!我不走了!”
这话一出,万兴旺和一旁的刘康,全都愣住了!
啥玩意儿?
我们费了这么大劲,车都开来了,手续都办好了,就是专门过来捞你出去的。
结果你倒好,说不走了?!
这是什么操作?
万兴旺皱起了眉头,不解地问道:“岳父,您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走了?”
孙大海的脸上,满是苦涩和哀求。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泪再次流了下来。
“兴旺啊……我知道,你能请来刘队长,把我从这里弄出去,肯定是……是费了不少钱,欠了大人情……”
“我……我不能这么自私啊!”
“我的妻子……你的岳母陈秀兰,她……她还在改造中心受苦呢!她一个女人家,身子骨弱,怎么受得了那种罪啊!”
他语无伦次,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我想……我想请你……兴旺……你把这份力气,这份人情,用在你岳母身上吧!你先……先帮我把秀兰带出去!”
“我……我能扛得住!我一个大老爷们,皮糙肉厚的,这里……这里也挺好的,有吃有喝,冻不死……”
说着说着,这个坚强的男人,再也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宁愿自己继续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受苦,也要把唯一回家的希望,留给自己的妻子。
万兴旺听完,整个人都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妻子,甘愿放弃自由的男人,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敬意和感动。
这就是那个年代,最质朴,也最伟大的爱情。
他上前,双手用力地扶住了孙大海的肩膀。
“岳父。”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
“您把心,踏踏实实地放回肚子里去。”
他看着孙大海那双充满哀求和希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这次来,不仅要带您出去。”
“等一下,我们还要一起,去接岳母回家。”
“我们,一家人,要团聚,就要整整齐齐的。”
孙大海听完,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瞬间呆住了!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真……真的吗?”
他抓住万兴旺的胳膊,用力地摇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兴旺……你……你没骗我?你……你真的……也能把秀兰接出来?”
万兴旺还没来得及回答。
一旁站了半天,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刘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拍了拍孙大海的肩膀。
“我说,孙大海啊孙大海,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炫耀和得意,仿佛万兴旺的本事,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女婿,有多大的能耐?”
“他可不光是打虎英雄,还是个重情重义,孝顺长辈的好后生!为了你们老两口的事,那可是尽心尽力啊!”
他摆了摆手,催促道:“行了行了,别在这儿婆婆妈妈,哭哭啼啼的了!大老爷们,像什么样子!”
“赶紧的,跟我上车,回家享福去吧!”
“你老婆那边,我们等下就过去接!一个都少不了!”
有了刘康这个“官方认证”,孙大海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狂喜!
“好!好!好!”
他激动得只会说这一个字,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也顾不上去擦,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着,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却又充满了无尽的希望和光明!
此时的孙大海,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感觉自己像是活在梦里一样。
他被万兴旺搀扶着,在周围人那羡慕、嫉妒、又带着一丝期盼的复杂目光中,跟着万兴旺和刘康,一步步地,走出了这个他待了半年,以为要待一辈子的地方。
当他坐上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感受到车子发动时的轻微震动时,他才终于确信。
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真的要回家了!
车子掉了个头,在夜色中,朝着县城的方向,朝着另外一个关押着他妻子的改造中心,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