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来得比柳映雪预想的要快。
几天后,村里的大喇叭通知,为支援前线,妇救会要组织妇女们集中制作一批军鞋和炒面,要求各家各户有劳力的妇女积极参加。
消息传来时,柳映雪正在院子里搓洗李守仁那件满是汗渍的旧褂子。
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心里却瞬间亮了起来。她知道,走出这个院子的第一步,就在眼前。
晚饭桌上,她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这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积极与忐忑:“爹,娘,今天村里通知妇救会要组织做军鞋炒面,支援前线。我想着……建业也在队伍上,咱家不能落后,我明天也想去,多少尽份心。”
张氏正夹菜的手顿住了,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她本能地不想让柳映雪过多接触外面,生怕她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或者生出别的心思。家里这么多活儿,她出去了谁干?
李守仁闷头喝了一口粥,没说话。
柳映雪不等张氏开口反对,立刻又补充道,语气更加“诚恳”:“娘,您放心,家里的活儿我起早贪黑肯定不落下。我就是想着,建业在外头打仗,我在家里要是连支前都不积极,怕他在队伍里被人说道,脸上无光……再说,这也是给咱老李家挣脸面的事。”
她把“李建业的脸面”和“老李家的脸面”抬了出来,正好戳中了李守仁那点虚伪的家族荣誉感。他抬起眼皮,看了柳映雪一眼,又看了看张氏,终于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想去就去吧。是该积极点,别让人说咱家觉悟低。”
当家的发了话,张氏纵然心里不情愿,也不好再明着反对,只得撇撇嘴,嘀咕了一句:“那家里这摊子事……”
“娘,我天不亮就起来,先把水挑满,院子扫净,早饭做好,猪食喂了再去!晌午休息时我再赶回来做午饭,绝不耽误事!”柳映雪立刻保证,态度积极得让人挑不出错。
张氏这才勉强点了点头,脸色却不太好看。
柳映雪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点感激的神情。
第二天,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柳映雪就已经轻手轻脚地起身,按照自己承诺的,将院子里外的活计利落地干完,煮好了稀粥,这才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拿起早就准备好的一小捆自己攒下的碎布头(借口是做鞋底用的),朝着村里指定的集合地点——村东头的打谷场走去。
打谷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妇女,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空气中弥漫着新纳的鞋底布料的浆糊味、炒面的焦香,以及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柳映雪的到来,引起了一些注意。她年轻,模样周正,又是刚过门新郎官就上了前线的“特殊人物”,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打量,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
她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径直走到负责登记和分发材料的妇救会干事王秀兰面前。王秀兰是个三十多岁的爽利妇人,丈夫也是民兵,为人公道热心。
“秀兰姐,我来报到,领活儿。”柳映雪声音清晰,态度不卑不亢。
王秀兰抬头看到她,脸上露出笑容:“是映雪啊,快来!正缺人手呢!听说你针线活儿不错,就先跟着纳鞋底吧?”她指了指旁边一片已经坐了不少妇女的区域。
“行,我听安排。”柳映雪点头,领了锥子、顶针、麻线和分配好的袼褙、鞋面布,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
她没有像其他刚来的小媳妇那样羞涩地缩着,也没有急着开始干活。而是先快速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有相熟的,比如邻居赵大嫂,也有不少面生的。她注意到,有几个年纪稍长、看起来比较有威望的妇女,正围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神情严肃,似乎是负责统筹的。
她低下头,开始熟练地穿针引线,动作不快,却极其稳当。锥子扎透厚厚的袼褙,麻线穿过,拉紧,发出“嗤嗤”的轻响。她的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声波。
妇女们的话题天南地北,从家里的鸡毛蒜皮,到地里的庄稼长势,再到对前线战事的担忧和期盼。
“听说北边打得可凶了……”
“俺家那口子前些日子捎信回来,说队伍缺药……”
“唉,这仗啥时候是个头啊……”
“快了快了,咱们这么多人在后边支援,肯定能打赢!”
这些泛泛的议论,柳映雪并不关心。她需要的是更具体、更有价值的信息。
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那些负责统筹的妇女身上。她们有时会低声交谈,提到“三营”、“运输队”、“急需”等字眼。有时,会有男人(可能是村里的干部或通信员)匆匆过来,跟她们低声交代几句,然后又匆匆离开。
柳映雪不动声色,只是默默纳着鞋底,速度渐渐加快,针脚细密匀称,显示出扎实的功底。她刻意将第一只鞋底纳得格外结实漂亮。
中午休息的哨声响起,妇女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准备回家吃饭。柳映雪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着那只纳好的鞋底,走到王秀兰面前。
“秀兰姐,您看我纳的这鞋底行不?力道和针脚合不合要求?”她语气谦逊,带着请教的意思。
王秀兰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用力掰了掰,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哟!映雪,你这手艺可以啊!这针脚,这力道,比好些老手都不差!行,太行了!”
柳映雪适时地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秀兰姐过奖了。我就是想着,前线的同志们走路多,鞋不结实可不行。要是行,往后复杂的、要求高的活儿,您尽管分给我,我保证做好。”
她这番表态,既展示了能力,又表明了态度。王秀兰本就对她有几分同情,此刻更是添了几分好感。
“好!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王秀兰拍了拍她的肩膀,“下午你来,我这儿正好有一批急用的鞋面要绱,要求高,交给你我放心!”
“谢谢秀兰姐信任!”柳映雪心中一喜,知道初步的信任已经建立。能接触到更核心、更紧急的任务,就意味着能听到更多内部的消息。
她匆匆赶回家,手脚麻利地做好了午饭,伺候公婆吃完,又抢着刷了碗,这才再次返回打谷场。
下午,她果然被分配去绱鞋面。这个活儿更需要技巧和耐心,和她一起做的,大多是村里公认的手巧且可靠的妇女。在这里,她听到了更多有价值的碎片信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边飞针走线边叹气:“俺儿在补充团,这都小半年没信儿了,也不知道咋样了……”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压低声音:“听说独立团前些日子在王家坨打了个胜仗,缴获了不少家伙事儿……”
另一个接口:“独立团?是不是原来在咱这儿驻防过的那个?他们团部那个李参谋,还记得不?挺精神个小伙子……”
李参谋?
柳映雪的心猛地一跳!李建业走的时候,似乎听他提过一嘴,要去的就是独立团!她不动声色,手上绱鞋的动作丝毫未乱,耳朵却竖得更直了。
“哪个李参谋?”她状似随意地搭话,语气带着点好奇。
“嗨,就是那个叫李建业的嘛!听说挺有文化,会来事儿,升得挺快……”那中年妇女随口答道。
果然是他!
柳映雪感觉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又迅速冷却下去。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与有荣焉”:“李建业?那……那是我家那口子。”
“啊?是你男人啊?”几个妇女都惊讶地看向她,目光里顿时充满了更复杂的情绪,有羡慕,也有更深的同情。“哎呀,那你可真有福气!建业同志可是出息了!”
“出息……”柳映雪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冰冷,声音轻轻,“他在外头好就行,我们在家……等着就好。”
她这副“深明大义”、“默默支持”的样子,更是博得了在场妇女们的好感。话题自然而然就围绕李建业和独立团展开了一些。虽然都是些零碎的消息,比如独立团大概的动向、可能驻防的区域(虽然不一定准确),但对她而言,已经是极其宝贵的信息来源!
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可能有用的字眼,并在心里快速拼凑、分析。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收工时,柳映雪不仅高质量地完成了分配的任务,还“无意间”帮旁边一位眼神不太好的大娘修正了几处针脚。王秀兰看在眼里,对她更是满意,临解散时特意对她说:“映雪,明天还这个点来,这边离不开你这巧手!”
“哎,一定来!”柳映雪应着,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微笑。
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但内心的激荡更甚。
第一步,她成功地迈出去了。
她不仅接触到了外界,还在妇救会初步站稳了脚跟,建立了初步的人脉,更重要的是,她确认了李建业的大致去向和“升得挺快”的信息!
这印证了她的猜测——李建业并非音讯全无,而是混得不错!那么,公婆的隐瞒和那笔来路不明的钱,几乎可以断定与李建业有关!
信息,就是力量。人脉,就是武器。
她知道,这条支前路,她必须牢牢抓住。这不仅是她获取情报的渠道,未来,也可能成为她脱离掌控、甚至反击的跳板。
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院子,面对张氏探究中带着一丝不满的目光,柳映雪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温顺的、带着些许劳作后疲惫的表情。
“娘,我回来了。今天帮着绱了不少鞋面,秀兰姐还夸我活儿好呢。”她主动汇报,语气里带着一点被认可的“欣喜”,巧妙地堵住了张氏可能发出的抱怨。
张氏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柳映雪垂下眼,默默走向灶间,准备晚饭。
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逆来顺受的年轻媳妇,内心已经燃起了怎样炽烈而冰冷的火焰,并且,已经找到了第一捧助燃的柴薪。
她的支前之路,才刚刚开始。而她的复仇之网,也悄然撒下了第一根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