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冬。朝鲜,长津湖。
冷。是那种浸透骨髓、冻结灵魂的冷。呵出的白气瞬间就在眉毛、睫毛和破旧的棉军帽檐上凝成厚厚的白霜。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子,刮在脸上,割裂般的疼。气温早已降至零下三四十度,冻土坚硬如铁。
顾长风蜷缩在一条简易的、被冰雪半覆盖的战壕里,身上那件单薄的棉衣根本无法抵御这地狱般的严寒,早已被风雪打湿,又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壳。他的脚早已失去了知觉,和许多战友一样,严重冻伤,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但他依旧紧紧握着手中那支同样冰冷的步枪,枪栓甚至需要用力敲打才能活动。
他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名普通连长。来自山东沂蒙山区,一个贫苦的农家。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参军前,父母曾想给他张罗一门亲事,邻村有个叫柳映雪的姑娘,据说很勤快,但他以“革命未成,何以为家”推辞了。那时他满腔热血,想着等打跑了鬼子,打跑了反动派,再回家好好过日子,娶妻生子。
然而,抗美援朝的命令下来,他义无反顾地跨过了鸭绿江。他经历过几次战斗,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有被炮弹炸得粉碎的,有被子弹击中要害的,但更多的,是像现在这样,被这该死的、无情的严寒,一点点夺去生机。
“连……连长……”身边一个年轻的小战士,声音颤抖得厉害,脸冻得发紫,“俺……俺好像……看到俺娘了……”
顾长风挪动僵硬的身体,靠过去,用同样冰冷的手拍了拍小战士的脸:“柱子!醒醒!别睡!不能睡!”他知道,在这种极寒下,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抬起头,透过弥漫的风雪,望向南方。家的方向。脑海里浮现出父母佝偻的身影,兄长以及弟妹稚嫩的脸庞,还有……那个他只见过一面、印象已经模糊的,叫柳映雪的姑娘。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嫁人了?过得好吗?
一种深沉的、从未有过的孤独和遗憾,如同这冰雪一样,包裹了他。他这辈子,可能真的要留在这异国他乡的冰天雪地里了。没有成家,没有留下血脉,甚至没能给父母养老送终。
他从贴身的、尚存一丝体温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个被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本子和半截铅笔。这是他的“家书”,记录着一些零碎的思绪和对家人的牵挂。他哈了几口热气,试图让僵硬的手指灵活一点,然后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用颤抖的笔迹,艰难地写下了几行字:
“爹,娘:
儿一切安好,勿念。朝鲜虽冷,但想到身后就是祖国,就是家乡,心里是热的。保家卫国,儿无怨无悔。只盼二老身体康健,弟妹听话懂事。
……
如若……如若儿不能归,请代儿向柳家姑娘道个歉,耽误她了……”
写到这里,笔迹愈发潦草,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他想写更多,想告诉父母他爱他们,想告诉弟弟妹妹要孝顺,想对那个甚至不算相识的姑娘说声“对不起”和“祝你幸福”……可是,太冷了,意识也开始模糊。
“敌人上来了!”观察哨嘶哑的喊声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顾长风猛地一个激灵,将未写完的家书塞回怀里,抓起枪,嘶吼着:“准备战斗!”
美军发动了进攻。炮弹如同冰雹般落下,在雪地上炸开一个个死亡的深坑。顾长风指挥着早已冻得肢体麻木的战士们,依托着简陋的工事,顽强地阻击着装备精良的敌人。
子弹呼啸而过,不断有战友中弹倒下,鲜血染红了白雪,瞬间又凝固成暗红色的冰。顾长风打光了步枪子弹,捡起牺牲战友的冲锋枪继续射击。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尽管身体几乎冻僵,但战斗意志却燃烧到了极致。
突然,一发炮弹在他附近爆炸。巨大的气浪将他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雪地里。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从口中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那封未写完的家书。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枪炮声似乎变得遥远。他看到战友们还在拼死抵抗,看到白雪、红旗、硝烟交织成的模糊景象。他用尽最后力气,想掏出那封家书,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柳映雪……那个名字,在他彻底陷入黑暗前,如同流星般最后一次划过脑海。若有来生……
他的生命,定格在了朝鲜那个最寒冷的冬天。像无数长眠在异国他乡的志愿军烈士一样,没有墓碑,没有隆重的葬礼,只有一身冻僵的躯体和一颗忠于祖国、保卫家乡的赤子之心。他一生未婚,无儿无女,所有的爱与牵挂,都随着那封未能寄出的家书,永远地埋藏在了那片冰冷的土地上。
……
(时空转换)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顾长风感到一种奇异的牵引力。他仿佛从一个漫长而寒冷的梦中醒来,眼前不再是朝鲜的冰天雪地,而是……熟悉的沂蒙山?是老家村口的那棵大槐树?
他看到年轻的自己,穿着崭新的军装,正准备离家归队。而一个清秀憔悴的年轻女子,正不顾一切地追上来,拦住了他。那是……柳映雪!是那个他前世只在父母口中听过名字、临终前模糊想起的姑娘!
眼前的她,眼神不再是前世的与他无关,而是充满了绝望中的最后一丝执拗和决绝。她逼问他,要他留下凭证。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前世未能说出口的歉意与遗憾作祟,或许是冥冥中某种因果的牵引,他看着她那双清澈却带着深重哀伤的眼睛,心中莫名一痛。他没有像应付差事般敷衍,而是认真地、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写下了那张关乎承诺的字据。
在写下“若负心,天打雷劈,任凭处置”的那一刻,他仿佛感觉到灵魂深处某个冰冷的角落,悄然松动了一下。仿佛前世未能完成的承诺,今生有了弥补的可能。
他不知道,这一笔落下,改变的不仅仅是柳映雪绝望的命运,也彻底改写了他自己孤寂终结的宿命。那个在朝鲜冰雪中遗憾离世的孤魂,终于在这一世,抓住了那双温暖的手,拥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归宿,拥有了血脉的延续,拥有了与那个名叫柳映雪的女子,相濡以沫、共同白头的完整人生。
前世的未竟之爱与今生迟来的圆满,在这一刻,跨越了生死的界限,悄然完成了它的交接。那封埋在朝鲜冰雪下的、未寄出的家书,其间的遗憾与牵挂,终于在这一世,得到了最盛大、最温暖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