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区妇联王主任那边紧锣密鼓地开始核实情况、向上汇报,柳映雪也按照要求,在妇救会的办公室里,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一字一句、力透纸背地书写着那份饱含血泪的控诉书。
尽管她谨记王主任的叮嘱,行事低调,但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还是如同水银泻地般,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柳家沟,更准确地说,渗透进了那座日益显得孤寂和诡异的李家院落。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张氏。她像一只受惊的母鸡,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异常敏感。她发现,平日里那些还算客气的邻居,如今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和疏离;她去井边打水,原本聚在一起闲聊的妇人会突然噤声,待她走远,才又响起压低的议论;甚至连村里那些半大的孩子,看到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打招呼,而是带着一种懵懂的、看热闹的神情绕开走。
这种无形的、被孤立和被审视的感觉,让张氏坐立难安。她心里那根名为“秘密”的弦,越绷越紧。
“他爹,你觉不觉得……这两天村里人看咱们的眼神……怪怪的?”夜里,张氏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终于忍不住推了推身旁同样睁着眼、望着漆黑屋顶的李守仁,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慌。
李守仁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气息浑浊而沉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怎么可能没察觉到?他只是不愿意承认,或者说,不敢去深想那背后意味着什么。
“别自己吓自己!”他粗声粗气地呵斥,更像是给自己壮胆,“能有什么怪怪的?还不是你整天疑神疑鬼!”
“不是疑神疑鬼!”张氏猛地坐起身,声音尖利起来,“我今天去赵寡妇家借箩筐,她明明在家,却让她家小子出来说不在!还有村东头老钱家,以前见了面总还打个招呼,今天看见我,头一低就过去了!这……这肯定是出啥事了!是不是……是不是那死丫头在外面胡说八道了什么?!”
她口中的“死丫头”,自然是指柳映雪。如今,她们连表面的婆媳情分也懒得维持了。
李守仁的心也沉了下去。张氏说的这些细节,他也隐隐有所感。但他还能怎么办?去找柳映雪对质?那不是不打自招吗?他只能强作镇定,呵斥道:“闭嘴!睡觉!天塌不下来!”
然而,天,似乎真的要塌了。
第二天,更大的“风声”传来了。邻村洼里店的杨老根,那个缺了颗门牙、平日里唯唯诺诺的老汉,不知是酒后失言,还是终究良心不安,在村里的小酒馆里,对着几个老伙计,含含糊糊地提了几句:
“唉,这人呐,不能昧良心……柳家沟那李建业,是出息了,当大官了……可这家里头……唉,苦了他那媳妇了……守活寡似的,还被蒙在鼓里……俺家大小子前年回来,就说在队伍上见过他,跟在首长屁股后头,风光着呢……哪像没音讯的人?”
这话虽然说得隐晦,但在信息闭塞的乡村,足以引起轩然大波。很快,就有人把这话添油加醋地传到了柳家沟,自然也传到了张氏耳朵里。
张氏当时正在院子里晾晒才洗的衣物,听到这个消息,如同被雷劈中一般,手里的湿衣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她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像是被抽走了魂。
“完了……完了……杨老根那个老不死的……他怎么敢……怎么敢胡说……”她喃喃自语,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她冲回堂屋,对着阴沉着脸抽烟的李守仁,带着哭腔喊道:“他爹!听到了吗?杨老根!杨老根把事捅出去了!这下全村……不,全乡都知道了!咱们……咱们没脸见人了!”
李守仁拿着烟杆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烟锅里的火星差点溅到身上。他猛地将烟杆砸在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额头青筋暴起,低吼道:“慌什么?!没凭没据的,他杨老根空口白牙能怎么样?!只要那死丫头拿不出真凭实据,咱们就一口咬定是谣言!是有人眼红建业出息了,故意败坏咱们家名声!”
他试图用愤怒来掩盖内心的恐惧,给自己,也给张氏打气。但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真正的恐慌,在邮差老马再次来到柳家沟时,达到了顶峰。这一次,老马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村口吆喝,而是径直来到了李家院门口。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对着闻声出来的张氏和李守仁,脸色不太自然地说道:
“李老哥,嫂子,区里妇联……好像派人去邮局查过汇款的记录了……问起了去年开春那会儿的事……你们……你们自己心里有个数吧。”
老马说完,像是怕沾染上晦气,匆匆忙忙地就走了,连头都没回。
“妇联!”“查汇款记录!”
这两个词,像两把重锤,彻底击垮了张氏和李守仁最后的心理防线!妇联都插手了!还去查了汇款记录!这说明什么?说明柳映雪那个死丫头,不是在家里闹闹就算了,她是真的把事情捅到了上面!她手里,很可能已经掌握了实实在在的证据!
张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毫无形象地嚎哭起来:“天杀的哟!没法活了呀!那个丧门星!她是非要逼死我们全家啊!建业的前程都要被她毁了啊!”
李守仁也是面如死灰,靠着门框才勉强站稳。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汇款记录……妇联调查……杨老根的证词……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他最不愿面对的结果——他们完了!他们精心维持的谎言,即将被彻底撕碎!
在极度的恐慌和绝望中,这对老夫妻开始方寸大乱,言行彻底失措,留下了更多、也更可笑的把柄。
李守仁如同困兽般在院子里踱步,嘴里反复念叨着:“不能让她得逞!不能让她毁了建业!”他突然冲到柳映雪的厢房门口(柳映雪此时还在妇救会),试图用一把旧锁把门锁起来,仿佛这样就能锁住秘密,锁住灾难。可他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能把锁扣上,最后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来左邻右舍更多的窥探和议论。
张氏则病急乱投医,竟然想出了“贿赂”封口的蠢办法。她翻箱倒柜,找出那双她偷偷藏起来、没舍得给李守仁做棉袄的、柳映雪得来的土布,又包上几个家里舍不得吃的鸡蛋,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地跑到杨老根家,想求他改口。结果可想而知,被杨老根的儿子杨大壮不客气地连人带东西轰了出来,动静闹得半个洼里店都知道了,成了更大的笑话。
更有甚者,李守仁在极度焦虑下,竟然异想天开地想要“先发制人”。他找到村里的支书,试图倒打一耙,污蔑柳映雪是因为耐不住寂寞,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才故意污蔑李建业,破坏军婚,是个不守妇道的坏分子。他说得唾沫横飞,咬牙切齿,却因为毫无证据,逻辑混乱,反而让支书更加怀疑他的动机和人品,对他敷衍几句后,便客气地请他离开了。
这些慌乱失措、漏洞百出的行为,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打在李守仁和张氏自己的脸上。他们越是挣扎,越是掩盖,暴露出来的破绽就越多,他们的丑恶嘴脸和心虚本质,也就越是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柳映雪虽然大部分时间待在妇救会,但通过赵大嫂等人的转述,以及她自己冷静的观察,对公婆的这些“表演”了如指掌。她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冰冷的嘲讽。她知道,猎物已经彻底乱了阵脚,在陷阱里疯狂冲撞,只会让自己被捆得更紧。
她依旧按部就班地写着她的控诉书,将公婆这些最新的、可笑的、足以证明他们心虚和恶劣的言行,也一一补充了进去。
证据链,正在变得更加丰满,更加无可辩驳。
公婆的惊慌与失措,如同最后几块散落的拼图,被她稳稳地拿起,准备放入那幅名为“审判”的巨画之中。
只待东风起,便可收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