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寒冬,似乎将所有的生响都冻结了。但在军区总医院那间特护病房里,却弥漫着一种与窗外寂静冰雪截然不同的、压抑而紧绷的气息。
韩梅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汗水浸透,黏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紧咬着下唇,忍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宫缩剧痛,指甲深深掐入身下的床单,骨节泛白。产房里只有助产士冷静而简短的指令声,和她自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
韩师长,这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老军人,此刻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雄狮,在产房外的走廊里来回踱步。
军靴踩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自己紧绷的神经上。烟雾在他指间缭绕,脚下已经积了一小堆烟头。
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隐约从门缝里漏出来,每一声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他对李建业那个畜生的恨意,在此刻达到了顶点——若不是他,女儿何至于受这等苦楚!这个孩子,本就不该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产房里终于传来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婴儿啼哭。那哭声并不洪亮,带着一丝孱弱,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走廊里凝滞的空气。
韩师长的脚步猛地顿住。
产房门被推开,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首长,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韩师长却没有立刻去看孩子,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望向里面虚脱的女儿:“梅子!梅子你怎么样?”
韩梅疲惫地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护士将襁褓往前送了送。韩师长这才低下头,目光复杂地落在那个小小的婴儿脸上。
孩子皱巴巴的,皮肤红彤彤的,眼睛紧闭着,看不出像谁。这是那个畜生的血脉,是玷污了他女儿清白的证据!一股强烈的厌恶和排斥感瞬间涌上心头,他甚至不想去碰触。
“抱走吧,照顾好。”他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烦躁。他转身又看向女儿,眼神里充满了心疼与无奈。
这个孩子,将成为女儿一生都无法摆脱的耻辱烙印。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西南边陲,却是另一番地狱景象。
这里是国境线上一个地形复杂的山谷,残敌利用险要地势负隅顽抗。战斗从清晨打响,异常激烈。
枪炮声、爆炸声、呐喊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震得山谷嗡嗡作响,硝烟与尘土混合,遮蔽了天空。
李建业带领着他的尖刀排,奉命攻占一个控制着通道的制高点。
敌人的火力很猛,交叉的火舌像死神的镰刀,不断收割着生命。不断有战士在他身边倒下,鲜血染红了焦黑的土地。
“跟我上!拿下那个山头!”李建业嘶哑着喉咙吼道,端起冲锋枪,身先士卒地向上冲。子弹嗖嗖地从他耳边飞过,打在岩石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他此刻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过去的耻辱,没有未来的迷茫,只有作为一个军人、一个排长最原始的责任——完成任务,带着尽可能多的弟兄活下去。
就在他们即将接近山顶敌军阵地的时候,侧面一个隐蔽的暗堡突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数挺机枪同时开火,瞬间将冲在前面的几名战士扫倒。
“小心!”李建业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想也不想就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新兵,将其狠狠推开。
“哒哒哒——”
一阵灼热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从他右侧胸腹传来,仿佛被烧红的铁棍贯穿!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一块嶙峋的岩石后面。
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变得模糊,声音也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他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冰冷的麻木感迅速蔓延,生命力正随着胸口那个可怕的创口汩汩流失。视线开始涣散,天空变成了旋转的、暗红色的旋涡。
‘我要死了吗?’一个念头模糊地闪过。
‘这样……死了也好……算是……赎罪了吧……’
‘爹……娘……儿子不孝……’
‘映雪……对不住……’
还有……那个他只在电报里得知出生、却连一面都未曾见过的……孩子……
无数的影像碎片在他即将黑暗的意识里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一片虚无。
“排长!排长!”
“医务兵!快!排长不行了!”
战士们红着眼睛,冒着枪林弹雨将他从血泊中抢了下来。他浑身是血,军装被撕烂,右胸靠近腹部的位置有一个狰狞的伤口,鲜血仍在不断涌出,染红了抬着他的担架。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层层上报,最终通过军用线路,传回了后方,传到了正在为外孙出世而心情复杂的韩军长那里。
参谋拿着电文,脚步匆匆地走进韩军长的办公室,脸色凝重:“首长,西南前线急电。李建业所在部队在攻占xxx高地时遭遇敌军顽固抵抗,李建业为掩护战友,身负重伤,伤势……极其严重,生命垂危,已紧急后送野战医院抢救。”
韩军长拿着电文,久久没有说话。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院子里尚未融化的积雪,目光深沉难辨。
那个他恨之入骨的畜牲,那个毁了他女儿幸福的混账,就要死了?以这样一种……算是英勇的方式?
他心中没有丝毫快意,反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宿命?是报应?还是……某种讽刺?
他想起女儿刚刚经历的生产之苦,想起那个不受欢迎却已然降生的外孙。如果李建业就这么死了,那这个孩子,就真的成了没有父亲的……某种意义上的“遗腹子”。这对他韩家,对孩子,又算是好事吗?
沉默了许久,韩军长缓缓转过身,对参谋沉声道:“给前线回电: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需要什么药品、专家,直接打报告,我签字!一定要把人给我救回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不仅仅是因为一条人命,或许,在他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一丝不为外人道的、对于那个刚刚来到人世、注定要背负复杂身世的孩子的,极其隐晦的考量。最主要的是,李建业人品不好,但是作战勇猛,且有头脑,是个好兵,牺牲了可惜。
所以李建业可以受到惩罚,可以身败名裂,但在这种时候,他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他的生死,已经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事情了,是关乎部队。
参谋愣了一下,随即立正敬礼:“是!首长!”
电波再次跨越千山万水,将这道来自后方的、带着复杂意味的命令,传向了西南那所条件简陋、此刻正全力与死神争夺一个戴罪之身的生命的野战医院。
而在军区总医院的特护病房里,韩梅缓缓睁开了眼睛。麻药的效果正在褪去,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疲惫一同袭来。
她转过头,看着旁边摇篮里那个睡得正酣的、小小的婴儿,眼神里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绝望的茫然。
而在遥远的西南,躺在手术台上、生命体征微弱的李建业,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的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以及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极其微弱的意识残片。
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生命垂危之际,那个他最对不起的女人生下了他的孩子,而那个最恨他的岳父,却下达了不惜代价抢救他的命令。
命运的轨迹,在这一刻,以一种极其残酷而又充满悖论的方式,再次交织。
新生与垂死,仇恨与拯救,耻辱与责任,共同构成了一幅令人唏嘘感慨的画卷。